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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二爷爷死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散步。
他们回到家是晚上九点。他母亲去楼上收拾东西,他父亲去厕所了。而他不再想散步前吃的烤肉,他知道现在有更迫切的事。
他找着裤包里的打火机,掰开手指。烟估计只剩半包了,这次要去三天。他试图不去。母亲说,他要是不去,奶奶死了谁来?他想说有他不就够了。那些人无非来嗑嗑瓜子,然后就走了。反正你必须去。这样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要么他们同意他抽烟,要么他自己得拿一包。你父亲要是知道你抽烟,你自己知道。他不知道他得知道什么。外公十五岁抽烟到现在,怎么不说他是坏人。是个麻烦。他再次扶着烟柜,盯向了地面。
那会儿街面的亮光只剩下了几道,许多嘈杂的眼睛算是闭上了。上帝还算仁慈。他也是个男人,知道没烟的痛苦。他还是得拿一包。他走出门外,把裤包拉链也拉到最低。去厕所的路上,没有亮光和钥匙声。他轻轻拉开烟柜,又抬起头。这次拿一包软九九算了。然后,他拍拍裤子。裤子没有明显地鼓起,也没有棱角。
半个小时后,他们从羊醇街出发。车要在崎岖的夜里行驶一个多小时。他戴着耳机听着摇滚乐,他父亲回忆起他爷爷的葬礼,而他母亲想着后天能收到多少烟,以及是否撵的上羊醇街的赶集日。
“爸爸死的时候,只有大哥来帮过忙。”他父亲打了个哈欠说到。
“我们那个时候忙死了。他们的小娃都没有来给爸爸守灵,我们的凭什么要给他爸爸守。哎呀,等到那里,坐会儿,差不多点就回去了。谁守得多少。”他母亲直起身说到。
“嗯。”
“你们那边是停三天就埋了嘛。”
“是的。你有事?”
“没有事又怎么样。去帮帮忙,人一埋,晚上我们就回去了。回到家,我理理烟,睡醒起来就摆摊卖东西了嘛。”他母亲看了一眼日历接着说到,“你后天记得去收烟,特别是路口那家,你再问问红塔还可不可以便宜点,家里面不够卖了。”
“你天天只想着你那几条烟。我没有自己的事,可不可以不卖?”
他也记起了爷爷的样子,葬礼上的事就模糊了。那会儿他十一岁,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不过,好像确实只有他们一家为爷爷守灵,大叔和二叔一家都没有来。当时,他们一家睡在棺材旁边。他确实没害怕,也没有流泪。他不恨爷爷,但是就是哭不出来。至于二爷爷,他连样子也记不起来了。一年见不上几面,见上了也就说,爷爷好之类的话。他瘦弱得像枯灯,一脸严肃地坐在门口。这个爷爷活在他的记忆里的样子,就是这样了。
叉进村里的路时,只有蝉的声音。自从政府拨款修路以来,他不再抱怨这段路的手段。车就平缓地向前驶去。肃穆的山体显现又隐遁起来,许多坟墓卧在山脚。他三婶就埋在那,旁边的不知道是谁。他们都被杂草缠住。知道三婶休眠于此的只有他们几家,会为她清扫坟墓的只有他们三个。他、他三叔还有三叔的女儿。他不知道他妹妹喊这个女人什么,反正不是三婶。她每年都得祭奠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直到他三婶成为一块没有名字的石头,跌在山脚。他摘下耳机,掏了掏耳廓里面的耳屎。耳屎好像堵在了他的耳蜗里。
老家的房子像松树一样,三层半高,没有松鼠。他晃晃脑袋,拎着东西上楼去了。这包放在二楼,剩下的三楼。他刚想休息会儿,就接到他母亲的电话。他的房间对面供奉着牌位,应该有剩下些香纸。他没有开灯,翻了翻塑料袋,打开柜子,空着手下楼了。父亲在院子里踱步。
“你妈呢?”
“还在里面。”
“在干什么?走了。”
“找到了红香,好像死人不能用,又去找了。”
“刚才怎么不在家里面拿?”
“她说老家有。”他说完就出门了。
应该就是两年前,他上着高三的时候,村里支起了路灯。夜晚的路面更宽敞了。这样的路面,总让他感到舒服。这棵老槐树立在村中心好几十年了,路灯照不到的一侧一片漆黑。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在晚上有人舒坦地睡着觉,而他们还要去守灵。车停在院子的时候,他以为今晚可以先不去。他连烟都拿出来了。他听见了叹气声。他父母走在了前面。他父亲无奈地说,他明天还要备课,这里网络不好,又不知道今晚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他们走到大门口,有四个披着孝的男人正坐在那抽着烟,看见他们来了,就带他们进去。他的奶奶也走了过来,停在院中心。那个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是死者的儿子,他的大叔。他穿着一件短袖,牛仔裤松垮垮的,细长身高,手里夹着一根红河。他递给男孩父亲一根烟,他们用撒尼话聊着天。他则被带进屋里。
这里是四层高的房子,灵柩放在中央。他母亲不允许他看尸体,然而她母亲是多虑了。尸体被裹着,连头脚都分不清。他只觉得热,脚下的瓷砖像开着白灯光,瓦数不低。七星灯旁边还烧着一盆火。不过,他还是最在意左边那个大尺寸液晶电视。他磕完头依旧得跪着,要等婶婶为他包好头包。他低下头,汗挠着他的脸。他想问问,可不可以先给他擦擦汗,或者把吊灯亮度调低点。死人不应该这样,应该是冷冷的,和尸体的温度一样。他爷爷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天空还一会儿飘雨,一会儿网着乌云。路面都是红泥脚印,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当时身边的东西是潮湿的。有人走来走去,还有嗑瓜子聊天的声音。屋里卷着焚烧纸钱产生的烟。记忆就是这样。就像死亡黏上了那种潮湿,还有熏人的烟。
他来到院子里坐下,他抓了一把瓜子,听着老人磕着瓜子聊天。大叔在打电话,应该是和殡仪馆的人。他们开着灵车,拉着遗体冷冻柜,再次确认地址。
他再次被带进屋里,屋里站满了男人和女人。男人们在灵柩左边,都抽着烟,这一根烫嘴了,就续上第二根。他认为应该是这个样子,有人给他发烟,就接过来抽。所以他喜欢待在学校里,没人管。晚上最麻烦,要走去楼顶抽。回房间的路上要刻意轻些。有很多次,他站在楼梯口往下看的时候,很想大步胯下去。到时候还要狂叫几声。
他看见了小爷爷站在中间,也是抽着烟,耳朵上还卡着一根。汗液又流了下来。大叔上前卸下遗体冷冻柜,小心地推到遗体旁。几个有辈分的男人帮衬着,把遗体抬了进去。他看见小爷爷探过脑袋去看,去看冷冻柜长什么样,怎么把遗体抬进去,进去以后又是什么样子。大叔看见遗体放进去后,又整理了遗体,再把盖子安静地放上去,最后插上电源。他勾着背签了字,和殡仪馆人员商讨,明天什么时候拉去火化。决定下来后,他们刚要出门,男人又问了他们要注意些什么。然后道了谢,让他们离开了。屋里的女人散了出去,男人们又抽了一轮烟,才散去。他坐在凳子上想着,待会儿要抽什么牌子的烟。在卫生间,还是趴在窗口上。他们一家走的时候,他看见小爷爷正和几个老人打着牌,应该要和他们一起守灵到天亮。他回到家就脱了只剩一条内裤,从书包里拿出烟,进了卫生间。卫生间的灯一直没有修,他就蹲在黑夜里。除了瓦房里的狗叫,就只有他的呼吸声。他点燃烟。
通灵是在第三天凌晨。因为要到凌晨,他们一家就先回去了。他们一家还是决定去散散步。
“小平大爹家一直没来。”父亲说到。
“听小娃他奶奶说,没有发请帖给他家。”后面不是打电话了?”
“他说,没有发请帖就是没有请。”
“怎么有这么蠢的一家人。”
他一直跟在父母后面,他没什么想说的。村里面无论是红事还是白事,都不好吃。不过,很多男人还是会喝到深夜,很多女人都喜欢看舞队跳舞。他抬起头,看见抱着乌云的夜降了下来,四周的山,静静地坐在夜里,注视着他们。他对父亲说可能会下雨,要不回去吧。他们一家就折返回去了。
院子里围了很多人,装猪的车停在屋外。他看见猪屎被一滩滩铲走,心里面不免有些反胃。猪开始很安静,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是在捆绑的时候,挣扎过。它今早就被关在院脚。不知道它在想什么,总不至于觉得自己被展览。它依旧懒懒地吃着饭,拉下几滩屎。然后放血、分解被他们吃掉。它现在或许知道自己的命了。它会为自己是用来通灵,而感到自豪吗?没有其他的猪会知道,只知道它被吃了。就是这样。男人们围着看了很久,像看《武松打虎》一样,大家都觉得挺开心。
猪被捆好后,通灵的老头从灵柩那牵了两根线出来。他们站在屋子里,男人站在左边,拿着白线,女人拿着蓝线。他听见后面有女人哭泣的声音,男人们都探出头,看着老头如何作法。他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老阿婆。他看着哭泣的女人,又低下头,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胸口起伏有些波动,脸上也微微抽动着。他抖了抖腿。一般来说,不应该让老人来参加葬礼。不过还是得看人。上次他的奶奶和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他们就聊到了奶奶死后该怎么办。到时候把我埋在公墓里就行。她就这么说了一句。很淡定,又有些不在乎。
他又抖了抖腿才向外看,看见小爷爷靠在石柱上,看着男人和猪,手里剥着花生。他看见石阶上有一包打开的烟,把唯一的一根卡在耳朵上,继续剥着花生。有些时候,还是会感觉残忍。这个时候,基本上没有人会关注这些。老头念了一遍经,就把酒点在猪的身上。大叔就用刀插进猪的脖子里。他看着血液泄进桶里,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小爷爷点上了烟。线被缠了回去。
他们一家第二天早上7点就起床了。男人拿过打火机,燎了燎脱光的鸡。今天他们有得苦了。早上要跪拜几个小时,下午和另一个哥哥抬墓碑去公墓。这事原本不该他干。不过大叔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还小,只能让他沿路撒纸钱。所有本家的人,都得跪在灵柩旁。两支唢呐鼓着腮帮叫着。大叔跪在最前面,双手扶着膝所有本家的人,都得跪在灵柩旁。两支唢呐鼓着腮帮叫着。大叔跪在最前面,双手扶着膝盖,低着头。他儿子跪在他旁边。二爷爷的另外两个女儿,一直趴在灵柩上哭。他排在最后,旁边是其中一个女儿,穿着牛仔裤。起初还好,后来,只要没人,男人们就坐下抽烟。有时烟没抽完,就夹在手里跪着。他旁边的女人,一直在哭,在对着灵柩说话,后面只是干嚎,接着就哭不出声了。
要结束的时候,来了几个公务员。二爷爷生前当过兵,立过功。那群人估计没有什么文化,念来念去就是某某某是个好同志,一生兢兢业业。他想,要是换做他写,才像葬礼。也就是这样了。这些人给人一种,那些功绩属于死人。几年,几十年后呢。那两张纸遗失在房间里,记忆里还剩下什么呢。他死了,烧成骨灰,留下几张纸。最后彻底死了。
开始去公墓的时候,他们一直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才停了下来。路口摆了两张凳子,灵柩放在上面。所有人都围着灵柩绕了一圈,跪了下来。他站在前面扛着碑,不知道要不要跪。前面的男孩身上又不时发出尿骚味。他这时才看清楚,那是一个棺材形状的骨灰盒。他还以为是把骨灰撒进棺材里了。这个就是火葬了。他每次去到爷爷的墓前,还能想到里面有一具白骨。那是他的白骨,很多时候,面对这具骨架,还会觉得他还活着。他的样子还在。整套仪式估计还要一些时间。他用衣服擦着汗,只觉得眼前恍恍惚惚的,还参杂着一股尿骚味。
送葬在下午两点多结束了。一直到天黑下去,他才被准许回家。他脱掉短袖,拿起烟走到窗口。他知道,他们明天就回家。然后,就像他爷爷一样,到了清明和过年,大叔一家就去祭奠二爷爷。
他的三叔每次都会在他爷爷的墓前插三只烟。他爷爷总是烟不离手。那么在他的记忆里,对于他爷爷还留下一些什么东西呢。哪怕记忆是一种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