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名家教,刚上大学,在一家很小的家教机构兼职。老板姓胡,有点胖,皮肤很黑,戴着眼镜,看上去很老实。他按课时给我算工资,不算人头,25元一个小时,教两个小学生。这算做是实习期的考察与锻炼。我每周教三个小时,每月十号领工资。
我不缺钱,但在大学各种花销与虚荣,每月固定的饭钱是难以维持的。于是在父母再三拒绝给我买电脑后,我一气之下找到了这份工作,并且勤勤恳恳地在他这里干了三个月。而且也和他谈好了暑期继续合作的协议。暑假是另一条赛道,弯道超车的神话魔鬼一般驱使着家长和学生报名各科补习班。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一个赚钱的大好机会。
暑假我没回家,家里也没人,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一年难得回去几趟。我申请了住校,留在寝室学习和工作。
暑期我带的是高中生,我才从高中毕业,非常同情他们,但另一方面我又暗暗为多赚钱感到开心。鉴于我的教学水平和能力,胡老师让我带高一的英语和数学。毕竟是个小机构,人不是很多,只有三个学生,两男一女,还是比较轻松的。工资的话,50元一个小时,上午数学三个小时、下午英语三个小时。依旧不算人头算课时。我不是没上过补习班!之前上物理补习班时,一节课我就要交80元!这胡小子太贼太精明,赚了我四五倍不止!
虽然人很少,但毕竟是高中,课业和题目都比较难。我既要跟着他们一起做卷子,还要想清楚怎么解释步骤,还要写教案,怎么讲重点,怎么让他们快速掌握等诸如此类。很累,有时讲到半路,自己也不知道讲错了,或者哪里讲串了。
学生们也很累,上学的时候,从天明读到天黑,放假的时候,又是被家长强行压在补习班。因此,上课的时候,他们不免分心或是毫不在状态,根本不在意你讲的是对的还是错的,气氛一度很尴尬凝滞。
课下的时候,他们倒是很活跃,都到外面逛啊走啊、吵啊闹啊,也和我聊天开玩笑,玩的很融洽。毕竟我也只比他们大两三岁。虽然胡老板一再告诫我,不要暴露自己的年龄,可能是怕他们觉得老师年龄很小,教不好书……
我对其中一个叫西树的男生印象特别深刻。他的字非常飘逸灵动,都说字如其人,他长的也很俊秀挺拔。和他一起补习的那个女孩子,每次向他问题的时候,眼神都是躲躲闪闪,不敢直视他。他不仅人长的好看,成绩也很不错,算比较优秀的类型。相比之下,另一个男生就比较……一般。他的英语作文从来都是空着的,数学最后四道大题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一个题目教了他四五遍还是不会!而且他身上总是有股奇怪的酸味,和他讲题眼神老是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私下里我是比较喜欢西树的,因此,讲解疑难点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望下他,问他们听懂了没。他看着我的眼神,也就点头示意了一下。
他上课的时候不怎么提问,倒是下课的时候和我聊的比较多。大概是知道我对他的特别关照了吧。
我猜他家境比较优越,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因为他和我聊天的话题大多是关于文学方面的。但其实他是理科生,理科非常厉害,听说是年级的前十名。一开始他问我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作品,我答不上有什么最喜欢的书。
他说他也没有最喜欢的,他可能今天喜欢北岛,明天就爱上科幻小说,后天可能就会背叛她们。他说的时候,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我很惊讶地看着他,听他谈论自己对文学的感觉,觉得他就像是一个异类,穿着流水工人一样的校服,居然在谈论分数之外的文学——囚笼外的自由——这是那天他突如其来的一个比喻。
我感受到自己的浅薄与无知,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开始故意去看些经典,像什么《额尔古纳河右岸》《红岩》等等。
后来他又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巴比代尔”,我摇了摇头,期待他给我一个解释。他说像他这样的人就是“巴比代尔”。我那时还不懂他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以为说的是像他这样成绩不错又有自己兴趣爱好的人。但其实我错了,并不是这样。可是那时已经上课了,我笑了笑,就开始讲题了,没再惦记这句话。
西树也很喜欢课后来跟我讨论题目。有次他想出几种更好更快速的方法,他迫不及待逮住我,几句话就简洁地把思路解释清楚了,讲毕,他摸了摸我的头。我呆坐在那里,脑子直发懵,神智不清,胡乱点点头,嗯嗯了几声。待反应过来,那臭小子早已春风得意地离开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
从那时开始,一切就变味了。在我的休息时间,西树隔三差五就会来找我,有时会带两本诗集,邀我去河边的长凳上看轮船,或者是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听他在我耳边吟诗,又或者躺着什么都不做,就睁眼看着树叶间隙细碎的阳光,任虫鸣风声入耳。
或者在一个宁静的午后,他带一束鲜花,在对面十字路口笑着看我跑过去,撞入他的怀抱中。我们缓步走在沿江小路上,高楼之上落下一片血红的晚霞,红了两岸的芦苇,也绯红了我的梦中情人。
那是一个浪漫的八月,我们都无所顾忌活在绚丽的梦幻之中,没人去想梦醒之后的残局如何收场。
一个月后,终于结课了。解放时,大家都很开心,因为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星期,他们的作业都已经写完了,而且还提前预习了下学期的课程,这个星期他们可以痛痛快快的玩。
我看着他们离开,把卷子收了起来,心中有些不舍。其他人陆陆续续都离开了,但西数一直在教室默默整理东西,到最后弄得实在没有什么好整理的,他哐的一声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非常紧张地说:“小琳,你会等我吗?”
我呆在那里,僵硬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是一个很难兑现的承诺。从这个交点分别后,他回到他的高中,而我开始忙碌的大学生活,我们的生活很难再次产生交集。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即使最初再怎么喜爱再怎么心心相印,最后总会以尴尬的沉默收场。更何况我和他本就不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有他追求的价值,而我只是庸俗地为吃穿而愁。
沉默了一会儿,我鼓起勇气试探:“要不你先回去,然后再……”
“跟我一起吧……”他有些忐忑。
我知道他指的是一起去他家。
“可以吗?”我又明知故问了一次。
他笑着点了点头。我缓了缓神,于是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在车上,我突然想起那个女生和我谈论过西树,她充满幻想地且坚定地说西树是天生的情人。就这样想着,加上之前对他的钦羡,我羞涩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西树先是一僵,然后便把他的头也靠了过来。我们在车上静静地坐了一个小时,心里却都隐约有些沉重。
下了公交之后,他告诉我还要转车。我很疑惑,问他既然家这么远,为什么还来这里补习。他说这段时间他寄居在亲戚家,亲戚家里补习班近。他还问我愿不愿意继续送他,我犹豫了一下,但依旧点了点头。他看出来我的害怕,抱了抱我,安慰我不要担心。
我们坐了下一班公交,去了郊外。我看着外面熟悉的田野,想起了自己的远在千里的家。身旁的西树也在看车窗外的景色,但他在诗意地欣赏,像位油画家一样在构思。
我们又静静地坐了三十分钟车,确实不算久,但已经离城区很远了。下了车,他带我沿着一条马路走进了一个村子。那里非常安静,大家都门户紧闭,似乎这儿没什么人住,连鸡鸣狗吠之声也很少听到。村子很不错,村头有个干净的卫生室,马路两旁还立了路灯,种了蔷薇和桂树。两边的稻田青翠碧绿。村里的屋子都挺好看,都是独栋的三层别墅,是新的仿西式建筑,四面都贴了金色瓷砖,院子里也都栽种了银杏罗汉松等名贵的树,有一户人家的爬藤开得很满,非常热闹。
我跟着西树慢慢走,非常惬意安心。
原野上的风舒缓地吹着,层层的稻浪发出悦耳的旋律。沿着这条蜿蜒的路,前方陡然矗立着一栋五层楼房,他的正面贴了白瓷砖,两侧只刷了水泥浆。在空旷的田野里,它显得格外孤寂,与周边格格不入。
西树的脚步快了起来,脸上露出轻快的笑容。终于他领着我在这栋灰色的房子前停步。然后推开门,一股臭味扑鼻而来,我慌忙捂住鼻子,咋一眼,脚下鸡屎成堆,笼子里鸡飞狗跳。西树的父亲坐在黑暗中,脸上刻满了比黑色更深的皱纹……
然而,比皱纹更深的,是墙壁上那一整面鲜红的奖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