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黄昏老三届(二)
谢琳
(二)匆匆二十年
68年插队下放,78年招工回城,前后十年光阴,正是人生最美的年华。
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知青们并不是一无所获,他们得到了不同的磨炼和感悟。
招工回城后,林风被分配到商业系统的市饮服公司,属于集体编制,主要是餐饮和沐浴行业,与当一个国营工厂工人的期望有点远。母亲缝纫社一个同事的爱人是市知青办的周主任。便去找他。
周主任家中并不大,上门请托的人络绎不绝,送去的各种礼品也没处藏,便随意地放着。
母亲与周主任的爱人平时相处得好,周主任便也不端架子,简单地告诉他们:要想全民编制,只有去当老师。这能够办到。
当时林风与母亲一商议,老师是知识分子臭老九啊,父亲是工程师,就是这样的臭老九,一个右派帽子戴在头上,不知遭了多少罪。
母亲对周主任说:“我们不当老师,我们当工人,能够进个好些的工厂就行。”
周主任摇摇头,“这次没有国营大厂的指标,几个小厂也是集体编制。倒不如进商业系统的副食品公司,是市里直管的公司,管控着好多的计划商品,烟、酒、食糖、奶粉、桂元……都是老百姓需要的。另外,工作也轻松,不苦不累,好多市里的干部还把子女送进去。”
母亲看着林风微微点了点头。
“我觉得最好还是当教师,小林是66届高中生,进修一下就能走上讲台,还有寒暑假呢!”周主任又强调了一下。
母亲和林风不为所动,母亲确定地说:
“周主任,我们就选副食品公司吧。真是谢谢您了!”
门口又有人探头探脑,估计又是来请托的。母亲和林风匆匆告辞。
这一个选择,若干年后才知道错得离谱。这也有历史原因,悔之已晚!
副食品公司比想象的还好。公司坐落在城市中心的广陵路上。大户人家的古宅院,一进一进地往后延伸,各个科室和部门分布其中,井井有条。
公司对面就是扬州最大的副食品商店---东方红副食品商店。店里的副食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最是城东的那个综合批发部令人赞叹。进门就是一条宽阔的水泥通道笔直地向北延伸,足有200米。通道旁是一溜边高大的库房,整齐而壮观。
仓库北端是一个地产酒厂,再过去是果品批发部、盐业批发部。还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冷库正在建设中。仓库南端是烟草批发部和糖酒副食品批发部。
隔着一条小马路的斜对面是公司的糕点厂。闻名全市的大麒麟阁就是糕点厂的销售总店。
仓库大门的南面是办公室、会议室。仓库的东南角则是食堂。仓库大道上整齐地停放着货运汽车……
这就是当时的市副食品公司。一个城市必须具有的,保障副食品供给的社会主义国营企业。
公司的业务兴旺而繁忙,公司职工努力而敬业,公司领导层则是很有威望的国家干部,作风严谨,兢兢业业。
林风先被分配到烟库做保管员,然后调入储运科的车队,再调入业务科做业务员、业务经理。再后来又干了一阵酒类公司经理,那个时候公司已成为一个烂摊子,完全没有了当日的辉煌……
恢复高考以后,林风和家人依然不为所动,父亲右派的阴影仍然影响着他们,使他们固执地短视,放弃更好的追求。这是林风生命中最大的谬误。
然后首当其冲的就是建立小家庭。女朋友已经相处了三年,是同城的知青小七。她比林风迟一年招工回城,却是进了市规划局,事业编制。所以,后得到的不一定不好。而这一个优势后来变得越亦明显。
回城的知青们都在找木材打家具,这是营造小窝的必须品。想方法批到计划,到木材场翻寻到合适的木料,去锯木厂开成木板,回来晾干。
再寻找关系搞到三合板、五合板、玻璃及玻璃镜等等。就可以请木匠师傅回来制作家具了。
准备了烟茶,点心,待在一边看木匠师傅锯、刨,凿、削,刨花和木屑翻飞,木材特有的香味弥漫,家具制作的过程真的很有观赏性。
从画线到凿眼、锯榫,必须要有立体的视角。林风便知道,一个好木工也是不简单的。举一反三,各行各业莫不是如此。这也算是一个感悟。
家具的式样有固定的模式,也可以标新立异,可以说是一种创作,挺有意思。
最后,还有油漆的工序,如同木工一样,也有其中的奥妙……
当然,最重要的是婚房。家中有旧屋的,拾掇出一间,稍事粉刷即可。林风就是如此。便还去印刷厂找人买了整卷的白纸,拉了铜丝做了简易天花板,美观又实用。
再到商店里去淘些个小物件、小饰品,作为新房的点缀。
一对红色的玻璃小鹅是在工艺品店里买的,当时只觉得色彩艳丽,姿态优美,百看不厌……
后来又在中百四店看到一对深红的塑料帐钩,是的,是那种深红,一如那对玻璃小鹅的红。林风也有点奇怪,为什么这种红会吸引自已?他在头脑中搜寻这种色彩,然后他明白了,这是“吉林通化葡萄酒”的颜色,就是这种深深的红。那是他们知青时期经常带到小轮船上夜饮的佳酿……
接着便是结婚生孩子。女儿叫珊珊。生活没有波澜,工资屈指可数。柴米油盐,上班下班,大多数老百姓都是这样度过岁月。
后面几年,生活中的努力几乎全部是围绕孩子展开的。
先是找人把孩子送入机关幼儿园,那是全市最好的幼儿园。
孩子的个性曾经令老师不解,发了副餐珊珊执意地不吃,通通揣在口袋里,说要和爸妈一起吃。这个是小事,慢慢可以纠正。另一件事就比较特别,珊珊遇到小朋友欺负她,她会毫不迟疑地奋力反击。
“你怎么能这样呢?”老师问她。
“爸妈教我的。”孩子理直气壮。
老师后来问了妈妈。妈妈说:
“是这样的。”
老师有点张口结舌。
妈妈又主动告诉老师:“我们俩都是知青。”
老师恍然大悟……
孩子上小学也是找人的,否则进不了距离合适的中心小学。
上初中也是找人的,为了符合地段还设法迁了户口。所以能够进入市里一流的扬州师范学院附属中学。
上高中却不用找人了,反过来学校希望她继续留在母校,不要去追求更好的扬州中学。当然,学校给予了相应的承诺和安排。
到了高考,孩子胸有成竹,顺利进入复旦大学。发榜的时候,电视台的采访车和邮政局的邮政车一同驶进住宅院,那一刻无疑是林风一家的高光时刻……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张奶奶请孩子吃早茶,祝贺她考入复旦。早茶店堂里好几个人都认出了珊珊,“这是昨晚电视上报道的女孩啊!真棒!”
那时候大家会经常看电视新闻……
很幸运,孩子的学习一直不用人操心。她学习很努力,但知道调节,也没少看电视和打游戏。甚至和父母去过舞厅,打过保龄球,还在瘦西湖里学会了游泳。
而两个知青父母又能够给予孩子什么呢?也只能是一种言传身教的影响。是对生活的一份自信,对困难的一种淡定,是诚实和正直,坚强和勇气,认真和执着,宽厚和善良……潜移默化之中孩子会从中得到领悟。
因此,孩子一直品学兼优,在班级里始终是班长,高中时则被评为省级三好生。甚至到了复旦,那些海派的骄子们也在她面前收敛了傲气。不到一个学年,她就被选为学校学生会外联部部长。
她独自走出了家乡,开始规划自己的人生……
孩子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有时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特别地有趣。
还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下午放学,林风去学校接女儿。走到教室窗口,却见学生们正在课桌行间排队。班主任不在,课任老师指定了一个小男生负责整队。小男生拿一个小旗子指来指去,一下说这个站歪了,一下说那个站斜了,还上去拖拖拽拽,队伍越来越乱。
课任老师也束手无策。只见女儿走上前去,一把夺过那个小男生手中的指挥旗,大声说:“我是正班长林珊珊,现在听我指挥,一个跟着一个,向校门口出发。”
说罢领先走出教室。同学们立刻规规矩矩地鱼贯而出……
后来林风问珊珊,“为什么要说我是正班长林珊珊,后面那个名字可以不说的呀,同学们不都知道吗?”
女儿嘻嘻地笑着说:“就是觉得这样说很有劲!”父女俩一起哈哈大笑。
小小年纪,女儿就知道当仁不让,知道挺身而出,还知道气势夺人。每想起这一幕,林风还是忍俊不禁……
所谓“日月如梭”,孩子一晃就成了大姑娘了。去复旦报到,父母都去了。林风有个三叔在上海,不免前往拜望。
那一天林风正与三叔闲聊。珊珊粘乎地伏在林风肩膀上。林风随口说道:“站好,站好。”
珊珊“哼”了一声,悠悠地说:“老爸,以后想我伏在肩膀上可不容易罗!”
这句话突然就戳中了林风的泪缐,眼泪直涌出来。林风用手掩住眼睛说不出话。珊珊见了便又伏在林风肩后,搂住老爸的颈项……
其实就是这样的,女儿就像一只羽翼长成的鸟,她要飞走了。越优秀的孩子就越难再回到父母身边。那一刻,女儿是在和老爸告别……
妻子小七进了一个好单位,市规划局的规划设计院。具体工作是土工试验,就是测试土壤的各种成份性状。是技术活,也不是完全不费气力。先跟着老师傅学,边学边做,胜任愉快。
师傅是个学究型的中年女子,文绉绉的,性情温和,并没有老师的架子,很容易相处。
另一个同事有中专文凭,老家是农村的,父亲还是公社的干部。她始终就有点自卑,从不与人争执,默默地做事。
一个老工程师负责审核土样测试数据,确认土壤结构属性,完成检测报告。虽是责任重大,却也举重若轻。他低调而内敛,怡然自得。
因此,小环境非常愉快。
但是,往往会有这个“但是”。院里面有好几个男女,他们刚步入中年,有了一定资历,但因学历不过硬或是能力欠火候,上升空间不大。便呼朋引类抱团借力,形成一党。捧上压下便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而后来,他们中也有人成为中层干部,便愈能呼风唤雨,牢牢把控住院里的气候。
因此,大环境并不好。
乃至于后来,小七的转干,转技术级,调工资,分房子,莫不受到这一帮人的干扰和压制。
荒唐的是,外县市来小七部门培训的学员们,回去后纷纷成为了工程师。而小七依然是一个高级工,单位里连个技师都不予申报。
整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封锁住消息和渠道,让你错失一个个机会,让你不能上升和进步。损人不利已,但他们乐此不疲。这是人性的扭曲……
小七没有选择妥协,遇到事情总是不屈不挠……
有的东西你改变不了,也顺应不了,又不肯妥协,那就只有吃亏了。世界上并没有完全的公平和正义,明白了这一点才能笑对人生……
林风则不同。公司里一下分来几十个知青,年富力强,不卑不亢。他们自然就同气连枝,形成一股力量。于是在公司里,他们的大环境小环境都不错。一段时间后,他们大多成为业务骨干及管理人员。
然后,改革开放的政策下来了。商业系统的改革竟然是向运转良好的公司开刀。副食品公司莫名其妙地被肢解分拆。于是分解成:烟草公司,盐业公司,果品公司,糕点厂,剩下的叫糖酒公司。
原来的综合批发部也分隔成几段。搞得面目全非。
公司的老领导基本退休了,新任的领导走马灯地换。资质明显下降,业务能力和工作作风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乃至于后来,贪腐的行为疯狂滋长,权力使胆量越来越大,公司的财富迅速缩水……
林风看到,明明是代销的商品,商家悄悄过来把货款结走。滞销的商品堆积在仓库里落灰。这还是暗度陈仓。
公司领导轮番去四川考察,尽情享受之后签合同,汇款,提货,一气呵成。一批批白酒发过来,塞满仓库,无人问津。这却是明目张胆了。
长驻四川的采购员小徐告诉林风:“公司领导过去后是安排在私家别墅里。美女侍候,山珍海味,贵重礼品,高额回扣,那种阵仗,你想象不出!”
“那你也沾光呗?”林风鄙夷地说。
小徐“嘿嘿”一笑,“我只是沾点小光,商家不是呆子,钱不会瞎花。不过,这次公司分房会有我的。”
“那你告诉我,嘴也挺松啊!”林风打趣他。
“这点事算什么?反正都要分给单位职工,又不能全留给他们自己。不过也无所谓,我在准备调走。”
小徐耸耸肩膀。
“那为什么?待得好好的。”林风随口问。
“你知道我那口子,有点没心没肺。她告诉我郭经理怎么对她好,常过来串门……”小徐有点黯然。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有些话闷在心里难受。我也信得过你……”小徐垂下了头。
现在的干部怎么了?林风记得原来的公司里,连中层干部都是组织部任命的。业务科郑科长被市里调去深圳任办事处主任。他还问过林风要不要跟他去。林风是心动的,但,妻子小七不会放他去那么远。他向郑科长推荐了公司教育科的宏禧,他们是好朋友,他知道宏禧想去……
业务科的卫副科长后来调去了市五一糖果厂当厂长。五一糖果厂在他带领下,一度在国内崭露头角。
嗯,确实是大变样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公司变小了,名称却大了:“江苏省扬州糖酒总公司”。公司经理就成了总经理,一个正总,三个副总,一个书记,一个工会主席,这是上层。
下面原本只剩下半拉子的业务科又细分为四个业务科室:酒科,地产酒科,食糖科,副食饮料科。随即又更名为
酒类分公司、地产酒分公司……各自的负责人便称经理,下面还有业务主办、业务组长,煞有介事。然而,公司的业务却越来越萎缩……
分管食糖分公司的副总见着酒类分公司闹腾得欢,实在眼热!一帮人便冲到广西北海去。南方人确实出手不凡,接待隆重热烈,回扣够大,签约够爽,办事雷厉风行,验了资直接装船。公司领导放心地付了全款。即去继续享受商家的盛情接待,享受南方的异样风情。
待到回到公司喜滋滋地等货,还沉浸在广西北海温柔乡的回忆中。可是一等再等,始终不见货来。打了电话去问,已是无法接通。近200万货款打了水漂。
这使公司受到了重创。
接着又开始了一次又一次赴广西追债。公安干警,银行代表,商业局和公司的专案队伍,反复地奔赴广西。庞大队伍的开支,对方相关部门的手续费用、公关费用像流水一般消失。
他们兴高采烈地去,又兴高采烈地回,全额报销差旅费以及在外的各种花消……
食糖款最终没有追回。对方的公司根本就是假的,法人代表只是个胡乱找来的社会闲汉。当时的运货上船就是演戏……又砸进去几十万,只是把那个假法人塞进了监狱……
地产酒分公司相对比较稳定。一年十余万元的原料酒精进货回扣,分管的副总见好就收,也不再乱指挥,让地产酒得以正常地生产和销售。至于市中心扬州商场楼顶上地产酒的广告,巨额的广告费却不是他经的手,而是郭总经理的操作。
那个广告公司的经理小蒋,是林风的发小,一次酒后说到广告业务的难做,举了一个实例,就是那一个广告。
小蒋愤愤不平地说:“60万,60万的广告费,你知道回扣是多少?你都猜不出!我们只实收了10万!你都想不到有的人胃口这么大!”
小蒋突然意识到说冒失了,酒也吓醒了,连忙掩饰道:“瞎说的!瞎说的噢!别当真!”
而林风简直是惊呆了!不过他也明白,那些钱姓郭的也不可能一个人上腰包……
(第2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