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畑勋 著
——死亡,意味着再也不能听莫扎特了。
嗯,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说完这句话之后,那个人大概还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当有人问:“死亡对您意味着什么?”这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给出的回答。《莫扎特颂》(吉田秀和、高桥英郎编,白水社,1995年)中最简短的一句话便是它。阿尔伯特的堂兄弟,音乐理论家阿尔弗雷德·爱因斯坦,将科舍尔①编撰的《莫扎特作品全目录》进行了彻底的修订,并撰写了一本出色的大部头著作《莫扎特其人与作品》(浅井真男译,白水社,1961年)。莫扎特诞辰二百五十周年之际,如果除了聆听他的音乐,还想阅读些有趣且内容翔实的文字,我想这本著作最合适不过。尤其是最终章的“结语”部分。
莫扎特的音乐,对与他同时代的人来说,处处呈现出陶瓷般的质感与光泽。假使对其后一切新世代的人而言,它们依然总带着奇异的光辉,却也早已由瓷器化为了黄金,在光线之下闪闪动人。世间若无莫扎特,每个世代都将丧失某种不竭不尽、无界无限的财富,因而变得匮乏、贫瘠。与他相关的物品,目前仍留存于世间的,除了几幅可怜的肖像画,其他一无所剩。然而,这些肖像画彼此之间并无任何相似之处。能够如实记录莫扎特样貌的遗容石膏脸模也悉数被毁。这如同是个象征,或许喻示了这样一个事实:此时“世界精神”只作为纯粹的声音而存在——是宇宙之中没有重量的一种组成超越了混沌人间所有的物质性与世俗性,以纯粹的声音形式,化为一种世界性的精神能量。
①科舍尔(Ludwig Ritter Von Kochel,1800~1877):奥地利出版商、植物学家、音乐学家。他最大的成就在于1862年莫扎特去世之后,将其所有乐曲按照创作年份进行了分类、编号和目录整理。故莫扎特的曲目编号前皆以K字打头。
莫扎特曾属于世俗人间的一点证明,那“几幅可怜的肖像画”之一,就是约瑟夫·兰格②未完成的这幅画。描绘的是1789年,三十三岁的莫扎特创作出《单簧管五重奏》时的样貌(以前被认为是绘于约1782年)。此画非常有名。最近,另一幅绘于19世纪的仿古之作③成为主流:莫扎特身穿红衣,头戴假发,整体色彩丰富亮丽。但在此之前,提起莫扎特成年后的肖像,首先都会想到兰格的这幅。不过,它未完成的部分皆被裁去,变成了胸像形式,再不能看出莫扎特坐在钢琴前弹奏的模样。那么,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②约瑟夫·兰格(Joseph Lange,1751~1831):出生于德国维尔茨堡。因在城堡歌剧院演出麦克白、克里奥兰、奥赛罗、泰尔亲王等莎翁名剧的主角,成为维也纳戏剧界的宠儿。1780年与阿洛伊齐亚结婚。擅绘画,亦曾绘制过妻妹康斯坦泽的肖像。——原注
③此处指的的1819年,芭芭拉·克拉夫特(barbara krafft)根据《戴黄金马刺勋章的莫扎特》(作者不详,1777年)等遗留下来的肖像画真迹绘制的作品。
此画技巧虽谈不上精湛,却颇为奇妙:莫扎特容颜清秀,宛若女子,流露出某种惊恐不幸的情感。他大大的眼睛圆睁着,微微俯首。通常当着他人的面,没有谁会做出这样的神情,想必他已彻底忘记了眼前画家的存在。双眼皮的大眼睛呈放空之态,并未聚焦于任何事物。周遭的世界早已消失。一桩巨大的烦恼充塞了他的心灵。眼睛、耳朵还会像动物那样微微颤动。然而,它们隐藏在头发下面无法看到。《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K.550》必然诞生于时常面露如此神情的人。究竟是怎样深重的愁思,找到了怎样一种极端纯粹的形式来释放?“内容与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之类的套话,很难予以形容。
恳请读者们能把此画未完成的部分用手遮起来,只观察莫扎特的面容,同时阅读这篇文字。不,倒也不用这样费事。此文估计大家都已熟知。其实我是引用小林秀雄的《莫扎特》一文,在日本,谈莫扎特的文章中它可谓首屈一指。
哪怕做不到如此深刻的思考和解读,大家应该也能立刻感受到“他已彻底忘记了眼前画家的存在”“双眼皮的大眼睛,呈放空之态,并未聚焦于任何事物“。有趣的是,诗人皮埃尔·让·茹弗④也曾接触过此画,并称:”作为肖像,它笔触强劲,人物自直面浮凸而现,然而,却渗透出一种狂暴不安的情绪……这种女性化的性格,既令我惊讶,也多少震慑了我。”(《莫扎特颂)
皮埃尔·让·茹菲(Pierre Jean Jouve,1887~1976):法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有《反罪恶诗集》《死之舞》《婚宴集》,小说《荒凉的故事》,以及音乐评论《莫扎特的唐璜》等。1966年获法兰西学院诗歌大奖。
纵览全画,试将左下方那道斜面想象成乐谱架,会怎么样?它的位置与莫扎特的视线大致平齐,一定会有人很自然地认为,这幅画描绘了莫扎特弹奏钢琴时的模样。若没有读过相关的文章,观者或许就会安心于“弹钢琴”这个背景设定,不再去留意其他的细节。
但实际上,这幅画的奇妙就在于,无论它是黑白还是彩色,都会因为色彩、尺寸而产生变化多端的诸种“面相”。把一些老照片与这幅画现在的状态加以比较,就会发现它似乎曾被修复过,于是给我们的印象愈发混乱。由于腮边阴影部分的处理,莫扎特时而显得牙关紧咬(意志坚决),时而脸颊放松(悠闲平静);时而仿佛凝望着什么,时而又仿佛正专注于自己的存在;神色时而悲伤,时而寂寥,某些时候,看起来又似乎在淡淡地微笑。这些,恐怕是因为上眼睑画得过于圆睁之故。
即使将左下角的斜面设想为乐谱,也挥不去一种印象:与其说莫扎特在照着乐谱弹奏,倒不如说正聆听和感受着什么,至于是他自己弹奏的音符,还是他脑中构思的乐曲,就不得而知了;或者再进一步讲,他流露出一种“心不在此”的感觉。
在其他论述中,小林秀雄曾引用过莫扎特的妻子康斯坦泽的妹妹佐菲的话来佐证。她对莫扎特日常的一些奇行怪癖多有描述,“这位绘画爱好者之所以想画一幅莫扎特的肖像,动机恐怕就在于他那些古怪的日常举动。”只是,在这段“证言”的起首处,佐菲也道:“莫扎特一向心情开朗。不过,即使在他最开心的时候,思绪也好似一阵飘向他处的风,一面工作的同时,心魂也被别的事情完全占据。目光如炬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某处,嘴巴却不管何事皆能对答如流,无聊的琐事也好,有趣的事也罢……”读到这里时,我心想,简直就跟肖像画里的他一模一样。“流露出某种惊恐不幸的情感”“一桩巨大的烦恼,充塞了他的心灵”“《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K.550》必然诞生于时常面露如此神情的人”等,即便你无法轻易赞同小林秀雄的这些解读,对以下描述也会即刻抱有同感——“一边工作的同时,心魂也被别的事情完全占据,目光如炬,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某处”——画家出色地捕捉了莫扎特的日常神态,而他本人也有机会时常对此进行观察。
这幅画的作者,是维也纳宫廷艺人兼画家约瑟夫·兰格,也是莫扎特的初恋情人阿洛伊齐亚·韦伯的丈夫。二十二岁时,莫扎特前往巴黎谋职,途中在曼海姆与十五岁的阿洛伊齐亚相恋,并长期逗留于此。然而,莫扎特却被身在萨尔茨堡的父亲催逼,几乎是揪着头发强行带往了巴黎,事业尚未见任何进展时,母亲又在此地去世,与阿洛伊齐亚也以分手告终。因为“她本质是个善于卖弄风情的女子,迎合莫扎特也仅在母亲许可的范围之内,况且她的母亲也不过巴望莫扎特能够是个有前途的金龟婿而已”。
韦伯家的母亲“对于莫扎特来说是个不祥的人物,就如十字蜘蛛之于可怜的家蝇,是漫漫生涯中总会遭遇的危险存在”。莫扎特来到维也纳后,再度飞进了十字蜘蛛的网巢,尽管父亲极力反对,他仍在1782年8月4日娶了阿洛伊齐亚的妹妹康斯坦泽。并且当时,阿洛伊齐亚已经嫁给了兰格为妻。1781年5月,莫扎特在婚前寄给父亲的信中如此写道:“……我曾深爱着她(阿洛伊齐亚)……也感到她对我的爱意仍未冷却。因此,她的丈夫不过是个醋意大发的蠢货,哪也不让她去,使得我很难再跟她见上一面。这对我倒也是种幸运。”(以上几处引自阿尔弗雷德·爱因斯坦《莫扎特其人与作品》)
只要读过这段文字,就会明白莫扎特对兰格并无尊敬之意。另一方面,作为宫廷艺人而享有盛誉的兰格,在他的自传中这样写莫扎特:
关于这位伟人的怪癖,已经被书写了很多。我在这里仅回忆如下一件事便已足够。他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什么大人物。尤其是醉心于某项重要的工作时,言行更显荒唐。不止东拉西扯、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嘴里还时常冒出各种有失身份、叫人惊呆的玩笑。他肆意调笑嬉闹,态度全然不合礼数。别说是自己的事,看上去似乎从不操心任何事。不知他的理由是什么,或许是要将内心的痛苦刻意隐藏在轻浮的外表之下;又或许,是为了将属于音乐的高贵思想与日常生活的恶俗粗暴地加以对照,从而获得愉悦内心享受着一种嘲讽的快意。在我看来,这样卓越的艺术家,过于尊崇自己的艺术,因而会将自身所归属的人类看得微不足道,最终会像对待白痴一样轻蔑它、戏弄它。我想,这大概也不是全无可能。(引自小林秀雄《莫扎特:所谓无常》,新潮文库等)
直至1831年,在兰格生前撰写自传的那段日子,莫扎特的音乐已经成为阿尔弗雷德·爱因斯坦口中所称的“黄金”。兰格下笔之时,很清楚莫扎特的伟人地位。然而,他生前所绘这幅肖像画中的莫扎特,丝毫看不出是个在他笔下以及妻妹佐菲描述之中令人感到“古怪”且“轻浮”的人物。他曾被莫扎特视为“蠢货”,他亦认为莫扎特是个粗鲁不成体统的“小丑”。然而,“音乐牢牢地攫住了他,凭着这个单纯而又绝对的理由”(小林秀雄语),兰格捕捉到了莫扎特身上某个本质的瞬间,而后将他留给了我们,
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