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已到了脚下。
他坐在回廊下看它的漂游,身不由己地坠落,如一纸寄出的信札。
他整整睡了两天。孩子们推他不醒,就把他放到车上,拉回来了。蜗牛的一世,仅是自己的做梦,梦里自己死了一回。他回来又睡了一天,才醒来,看看日历,已经是八月四号。父亲喊他,他赶紧跑过去,答应:“爹,我在这儿……”。他又感到幸福了。
他问城里墙上的蜘蛛和壁虎,儿子说还在的,挺好。他走向那悬空的楼梯,弯腰看那背面,竟然真有蜗牛。他看了好久,也没有一毫米的移动,才知道只是蜗牛脱掉的壳,或者是挣脱的枷锁,现在这枷锁的主人不知在哪儿快活。他别有深情地看了那硬壳一眼,目光又回到落叶上了。
他注意到四季都有这东西,而少年时却坚定地不这样认为。那时他觉得秋天才可以有落叶,冬天只是集大成者。春天芽新枝嫩,葱茏向上,夏天蓊郁雄劲,壮志升腾,不应该有落叶。二十年前他看也不看,他根本就否认前两季有落叶的可能。但三十岁刚过,就在割麦的前夕,他发现洋槐树小而深黄的落叶已经隔着院墙落到了院里,如纷纷的蝴蝶争相入户。他惊诧到手抖,过去拾起,惊问父亲。父亲笑他年轻的狭隘,少见多怪,说天旱少雨,地下的水分供养不上,枝头的树叶怎会不落?没有人问过你吗?你怎样给人家解释?
他喏喏着退下,走出大门,看那树上。总是最下边最底层的叶子先变黄,黄到不能再黄,才被风吹下,风不吹它们也要落下。
底层总是这样的运命吗?它们总是牺牲自我成就同类,保证这大局的美好?他看那最高处,青绿得很,没有一片发黄,劲头饱满,对着上面的天空。它们那几片,十几片,或者几十片,把光线挡严了,挨着它们或以下的叶子,从来没有见过蓝白的天空,它们永远只能是前边上边那些叶子的影子。北边那些叶子,它们永远得不到太阳的照耀,总是生活在阴天里,而其它三面,太阳会挨个给它们送来光芒,让它们布满光辉。这一层层,也是阶层吗?一处处,也是地域吗?他不敢细想了,他怎么感到社会挂在了树梢?
他没有扫去这片落叶,随手捡起,夹在窗户台上一本书里了。这是侄女的语文课本,这个四年级的小朋友翻看发现时,会追问他的爸爸树叶的来历吗?他们不会认为是叶子自然地飘落到翻着的书上,而书又是自然的合上吗?
第一叶惊心,第二片惋惜,第三枚麻木。等到落叶铺满庭前,覆了台阶上的青苔,掩了院墙上小花盆里的花儿,落叶就是垃圾,成为累赘,必须扫除的。那时,他就是扫地僧,虽然没有惊天的技艺,但不会放过一片落叶。归拢成堆,铲入荆篓,倒入牛棚。牛是爱它们的,那是厚厚的褥子,小牛犊卧在上面也会做彩色的梦。
在城里最早发现落叶。三月,玉兰叶刚刚长齐,桃杏的花儿刚落,新叶如剪,女贞便开始落叶飘摇了。这南方来的移民,他觉得它没有春天,冬日一袭陈旧的绿衣,在铅灰的天空下静默。鞭炮炸响,迎春开路,梅花助阵,北方开始新花事,它却睡眼惺忪,毫无惊喜,没有一点春消息,几步之内和北地的春树成强烈的对比了。不只如此,过不久它还大煞风景,别人发芽它落叶,俨然要唱对台戏。他曾狠狠地恨它,走过去,抱着它的身子使劲晃,心里说你要落就一下子落净啊!他没劲儿了才松手,地下只是多落了几片。他走开去喘气,才发现枝头旧叶的梗部已经出了新芽,或者是原来的旧叶上生生发了新新的叶尖儿,嫩翠青柔,他才觉得对不起它们了。人家的新陈代谢才进行得严丝合缝,而他们北地的土著树木,落叶和新芽之间有长长的空档期,一树光秃有气概也有单调……
思绪从落叶收回,堂前的小草让他四季依依。说小草得从风雪处回忆。他们归来,长夜沉睡,一醒发现屋内光明,墙都映得发白。出去,儿子和父亲,女儿和母亲,都是铲雪的积极分子。扫开的路面干白,堆起的雪面湿白,比对出了很美的情思。他们把雪都堆到树的根部,每棵树就都抱着大团大团的雪了。有人趁势就地起势制造了雪人。
他回去,打发父亲起床,生了他盆里的炭火。我忽然发现廊前的砖缝里有几棵小草,茸茸的样,弱弱的态。初见的惊喜如逢亲人,它长在野田没什么,它长在他的屋前就有感动了。他不信就这么几棵,找遍院子,又找了四五棵,总共也就十来多棵了。这当口,树上叶尽,盆里花枯,田间麦远,脚下砖缝里这几蓬细草,就主持了一庭生机。
他叫来他的孩子们,他们的惊喜远甚于他。孩子们的小手不停地摸,不忍松开。有人说过夜给它盖被子吧,万一冻坏怎么办?他们的爷爷说,冻不坏,你给盖被子会热坏。你不管它们长得很好,你一管它们就出问题。大田里那么多冬草,在溪边,在沟谷,在阳坡,你盖得过来吗?孩子们笑笑,儿子对着他的耳朵说:“我爷有点像哲学家呢!”
中午,阳光聚在廊前,沐浴光辉的几棵小草,楚楚可怜,如被母亲刚抹了小脸的小女孩。它们自顾地生长,在他们眼光里扎根开叶。
三弟熟视无睹,他起先尊重他们的好奇和新鲜,等到他们进城去学,他就薅了或铲去了那些草,一棵不剩。他们回来发现他的屠杀,一伙人向他抗议,儿女们围着他让他赔,他自己的女儿说他心狠冷酷,是冷血杀手。他们把他围在中间,像是开批斗会。他只是笑着,大笑着,几乎笑弯了腰,就是不说话。等到他们没劲了,他说地里到处都是这东西,有啥稀罕?你们要了,我去地里给你们弄一拖拉机。他没有再说,他知道三弟嫌它们碍事,扫地时会绊了灰土和碎屑,耽误扫帚的运行。
但小草也似乎跟老三作对。他们下周归来,砖缝里又有长出,比以前又多了几棵。孩子们如得了大胜,对着他们的叔叔挑战,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吧?他们把头歪来歪去,做着鬼脸,故意气他。他还只是笑:“看它们长得快,还是我的锨头快。大不了我也当愚公,生命不息,除草不止。”孩子们一拥而上,把叔叔围住,小拳头如雨点落在他身上。他们笑得滚成一团。最后都没气力了,老三才说:“兴你们气我,不兴我气你们?世道不是这样子的吧?”他在远处听见,被他逗笑了。
夏秋两季,是三弟和草的大决战。他的主要敌人是地里的杂草大部队,院里的小草是小分队,他顺手就可消灭。但他根除不尽,它们以一周为周期,就又出现了,比地里的草坚韧得多。半年交手,人和草谁也不服气谁,难言胜败。三弟纳闷,哪来的草籽,藏在哪里,难道在转下头压着,几十年前的积存,慢慢一点点的释放,非得显示自己的颜色吗?
他们不管他的困惑。他只是告诉三弟,秋末到晚春,请他高抬贵手,手下留草,因为那一派气象能激扬精神。天越冷草越显青绿,霜越浓草越发青柔,不输菜地里的娇子菠菜和芫荽。城里归来的孩子们眼光一亮一亮,咱们大人心里也会一动一动的。他自然答应了他。
伏天,湿热,他洗罢,看似随意的泼水,实际是在照顾那砖缝的小草。儿子心细,窥破了父亲的心思。他走过去,对他三叔说:“看,看,我爸又偷偷浇草呢!”他爷爷听见了,接他:“浇浇也行,咱们洗洗还嫌热,草在地下顶着日头晒,能不热?”儿子心里一定会说爷爷有童心,有点像安徒生了。
又一片黄叶飘来,看好落在一棵草上。季节的换手,就在这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