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猫大顺

图 | 百度图片

永顺总想着赚了大钱再回村里去，最好带上老婆孩子，提着大包小包，让爷爷奶奶都高兴高兴。

01 用力地拥抱

“爷爷，我回来啦！”还没到村口永顺就大喊出声，迫不及待地向整个村子的人宣布自己的到来。要不是手上提了一大堆礼物，女朋友小贺也在后面跟着，他估计早就飞奔起来了。

“顺子，是你回来了吗？”正在晒太阳的爷爷猛地从摇椅上坐了起来，眼睛亮亮地循声望过来，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直到永顺来到自己跟前他才回过神，急忙张开老树似的枯槁双手想要抱一抱他。

看着爷爷热情的怀抱永顺有点不知所措。记忆中的他神情严肃，话不多，总是叫小小的自己读书写字，做一切小孩子不喜欢做的事。所以他们之间并不是很亲近。

小贺却在后面偷偷地推了永顺一下，让他一个趔趄往前跨了一步，正好落入爷爷的双臂之间被抱了个正着。

大概也是不习惯抱人，爷爷力气大得几乎让永顺透不过气来，像是在惩罚他几年没有回家的不孝，也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肉里再也不分离。有热热的液体滴落在永顺的脖颈上，吓得他一动不敢动，只听得见爷爷在耳边轻声嗫嚅：“顺子，我的顺子，你终于回来了。”

永顺憋得脸色发红，终于忍不住挣开了爷爷的拥抱：“咳咳，爷爷，我们进去找奶奶吧，别让她等急了。”

爷爷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老脸一红，立马起身走在前面装作带路的样子：“对对对，大家都在家里等你呢。”

02 大声地说笑

这里是仙鹤村，大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永顺就是在这长大的。村子繁盛时期有一百来号人，男女老少都有，后来走得动的都走了，现在算上自己也只有五个人。

“爷爷，奶奶，李爷爷，张婆婆，这是我的女朋友小贺……”永顺刚进门就想介绍自己的女朋友，却老是被爷爷奶奶的话打断了。

“顺子又高了，也壮实了些。”奶奶拿手比了比自己和永顺的个头，慈祥地笑了。

快嘴张婆婆却不同意她的看法：“顺子刚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啦。要我看来反而太瘦了，你要做些好吃的给他补补才行。”

奶奶一听确实是这么个理，当下就噔噔噔地往厨房走去，想看看锅里的鸡汤炖好了没。一身酒味的李爷爷却满不在乎地打了一个饱嗝，顺手摇了摇腰间的宝贝葫芦：“哪里需要那么麻烦？喝酒就好，一醉解千愁。来，顺子，一口闷。”

结果却只招来爷爷的一记白眼和张婆婆的一顿胖揍，说他自己不学好还想带坏顺子，实在该打。

永顺看着眼前四个老人吹胡子瞪眼的热闹场面，仿佛又回到了单纯快乐的孩童时期。

那时候村子里还有十多个人，但其中并不包括永顺的父母，他是爷爷从路边捡来的弃婴。陪伴他长大的只有儿女最早搬出去的爷爷奶奶和无儿无女的李爷爷。后来张婆婆的家人也走了，他们之间的走动就更多了。

村子里的人越少大家就越喜欢呆在一起，似乎这样就可以相互抱团取暖，共同抵抗大山冬日的严寒。

眼看大家笑闹成一团，小贺却只是像个外人一样站在彷边抿嘴轻笑，永顺只好重新跟爷爷奶奶介绍她：“爷爷奶奶，这是我的女朋友小贺。”

“小贺？”爷爷疑惑地重复了一句，张婆婆和李爷爷也安静下来一同奇怪地看着小贺，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小贺却是落落大方地任他们打量，笑着大声地问了一句“爷爷奶奶好”，这样一来大家也就不好意思再这么直直地盯着她看了。

奶奶端了热气腾腾的鸡汤走进来，笑眯眯地招呼大家：“年夜饭还早着呢。天气这么冷，先喝口鸡汤热热身子吧。”

03 苦苦地追寻

是啊，今晚都大年三十除夕夜了，是要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和守岁的。

年是最鲜艳、最热乎的红色，是冬日里黑色大山的唯一点缀。只是时间久了，奶奶压箱底的红纸都褪了色，是不适合剪成福字贴在窗户上的。幸好永顺机灵，从带来的年货包装上剪出了几个福字分别贴在了窗户和门上，大小虽不一，但沾沾喜气还是可以的。

奶奶要准备年夜饭，永顺便帮忙却被她一把撵了出来，要他和小贺去村子里走走。

永顺被奶奶的反应逗乐了：“奶奶，你们不是对小贺不满意故意冷落她吗？怎么现在又想让我和她单独相处了？”

奶奶拿手指头戳了戳永顺的脑门，轻声责备：“小孩子别乱说话。小贺啊，可是神仙一样的好姑娘，我们怎么可能不满意？只是你进厨房也是帮倒忙，还不如带人家四处逛逛。”

这倒是大实话。从小到大奶奶就没让永顺做过饭，自己却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只希望他吃多点快高长大就心满意足了。后来他独自在外打拼，没条件也没心思做饭，最终会的也只是用万能锅煮个方便面或鸡蛋番茄汤而已。

永顺乐得清闲，回屋拉上小贺就出了门，一路上挖空心思给她讲村子里发生过的趣事。说到仙鹤村名字由来他自己都想笑了：

“奶奶说这山上住着仙鹤呢。长颈细脚，一身会发光的洁白羽毛，有时候会幻化成人类的样子下来村子里玩，是我们村的守护神。只不过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白鹤就是了。”

“怎么可能？你小时候不是还救过一只吗？”一直安静倾听的小贺突然开了口，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也是听奶奶说的，说你小时候救了一只仙鹤。”

永顺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最后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啊。只在山上救过一只灰不拉几的小鸟，样子丑丑的，不过脖子和脚确实挺长的就是了。”

小贺的脸突然红了起来，扔下一句“你们男人就只知道看脸”气呼呼地走了，留下永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04 突然的愤怒

“顺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女孩子呢？”李爷爷突然从路边地草堆里探出个头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估计永顺他们还没走过来他就已经在这躺着了。

“我没说她什么啊。”永顺嘟囔着坐到李爷爷旁边，伸手就想去拿他手里的酒葫芦，吓得李爷爷急忙把酒葫芦移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哟，你小子竟然敢喝酒，小心我打死你。”

“早就喝习惯了。之前过年过节没回家，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不喝点睡不着。”李爷爷就是个老顽童，永顺没有同龄的小伙伴，和他反倒是最为亲近的。他拿过酒葫芦仰头就是一大口，眉头都没皱一下，酒量确实不错。

“总是想着赚了大钱再回村子里，最好带上老婆孩子，提着大包小包让你们高兴高兴。可是手上的钱总是那么少那么少，节日的车票又难抢，女朋友也没有，怎么还有脸回来呢？”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村子里就只剩下我们几个老家伙，你要什么脸？那东西能吃吗？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每天都要去村口坐着，天天望着进村的那条路，都快变成长颈鹿了。你奶奶和张婆婆也是天天念叨着你过得怎么样了，吃饱了吗？睡好了吗？可你倒好，到后面电话都少了很多，叫我们这几个走不了几步路的老家伙只能在深山里干着急。”

“没办法，工作忙啊。每天都要加班，十一点能回去算早的了，回去了倒头就睡洗澡水都省了。做不完的工作，推不掉的应酬，喝不完的酒，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

“你就知道忙忙忙，就不怕哪一天我们都不在了吗？”李爷爷一把夺过永顺手里的酒葫芦，愤愤道：“酒也别喝了，这东西也就骗骗自己而已，真正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会悔得肠子都青的。就算在临死的那一刻喝了个烂醉，可是我还是会怕、会想逃跑，会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即使一只脚快踏进棺材里了，我还是不想死啊。”

“李爷爷，别开口闭口都是死死死的，多不吉利啊。放心吧，你们肯定会长命百岁等到我赚大钱那一天的。到时候我就用飞机把你们接出去，住大宅子，吃海鲜大餐，还给您买顶好的茅台好不好？”

永顺只当李爷爷喝多了，张嘴就是轻轻巧巧一大通安慰。爷爷奶奶个个身体康健，吃嘛嘛香，他一点也不认为陪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人会有突然离去的那一天。

李爷爷没有应声，只是望着不远处的大山喃喃说道：“天整个都黑了，快要塌下来了，村子里的一切都没有了。我们是等不到那一天的。”

永顺望过去，山那边除了一些比较厚的乌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顿时觉得好笑：“李爷爷，那只是乌云而已。这两天估计会下雨，之后天就会放晴，太阳也会出来的。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李爷爷愣愣地伸手想摸摸永顺的脸，半路却又将手收了回去，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05 迟来的原谅

回到家小贺正在厨房玩探险游戏，好奇地这里捏捏那里戳戳到处搞破坏，奶奶却半句也没说她的不是。

永顺想进去讨个烧饼垫肚子，哪知还没跨进厨房门就被小贺撒了一身面粉，须发皆白跟爷爷有得一比。都说女人不好哄，此刻看小贺笑得前仰后合已经消了气，他也只能笑笑不说话。

幸好张婆婆舍不得他饿肚子，给他带了两个刚出锅的红鸡蛋吃，拿在手里热乎乎的。他着急地剥开鸡蛋就往嘴里送，结果却因为吃太快而被呛得咳个不停。

张婆婆急忙拿水给他喝，嘴里不停地念叨：“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那么心急呢？我孙子也是，每次吃鸡蛋都跟几天没吃饭一样，每一次都会被呛到脸色发紫发红，那个可怜哟。”

这是张婆婆第一次这么平和地跟永顺提到自己的家人。以前每每说起自己的儿子媳妇，她总要恨恨地来一句“两个死没良心的”，却是再也没有听她提到心爱的孙子孙女了。

张婆婆的儿子一家五口是在深夜里悄咪咪地往大山外面走的。这里能带走的东西不多，她儿子前后各背了一个小的，她媳妇肚子里带着一个，刚好在极致的黑暗中携手走向黎明。

再健朗的老年人在几十里山路面前还是孱弱不堪的，在通向幸福未来的路上，多了张婆婆和少了张婆婆差别是非常巨大的。虽然住的房子还在，可是自此以后她没有了儿子和孙子，也就没有家了。

难得张婆婆今天这么和颜悦色，甚至还提到不知道媳妇肚子里的第三个孩子是男是女，起了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永顺听出了张婆婆语气里面的怀念，便安慰她：“张婆婆，等过几年出了大山我就带您去找他们吧，他们肯定也是很想念您的。”

张婆婆的眼睛湿润了，声音里甚至带了哭腔，连连说道：“好，好。我再也不会说他们没良心了，见面了我就好好地抱抱他们，抱得紧紧的。”

永顺想起爷爷那个勒得他差点窒息的拥抱，手臂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几年没回来，爷爷奶奶怎么都那么喜欢抱人了？张婆婆也是下地干活的人，力气大得很，她的孙子儿子到时候估计有得受了。

06 最后的晚餐

年夜饭做好了，村子里人不多，一张方桌绰绰有余。爷爷奶奶坐了主位，左边是李爷爷和张婆婆，右边是永顺和小贺。大山里的春节没有烟花，没有炮竹，万幸大家还可以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奶奶照例是使出看家本领做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只是除了永顺吃得欢快外大家似乎都没什么胃口。到最后爷爷奶奶和张婆婆甚至放下了筷子安静地看着他吃，只有李爷爷自己拿了个酒杯喝个不停，同样也不说点什么。

永顺终于觉察出一丝异样，从一桌日思夜想的家乡菜中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大家。

首先开口的是爷爷，他拿起酒壶给永顺倒了一杯酒，主动跟他碰了碰杯：“顺子，你也大了，适当喝点酒也是可以的。只是喝酒毕竟伤身，要有个度才行。也别想着和你李爷爷一样，为了逃避现实醉生梦死，没用的。都是大人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好好面对就是了。”

永顺没想到爷爷也知道自己喝酒的事，当下窘迫极了，只好匆匆地将手里的酒一口干了。没想到这酒闻着平平无奇，入口竟然奇辣无比，喉咙好似被火烧过般难受。

“这孩子，逞什么强？”张婆婆急冲冲地起身想去给永顺倒杯水喝，却被李爷爷伸手拦住了：“顺子，好好记住这种难受的感觉。你的人生路还那么长，总会遇见比这痛苦一百倍的事。即使到时候没有人出手帮你，你也得自己站起来，绝对不能自己放弃自己。大山里的孩子，没有那么窝囊的。”

“是啊，傻孩子。我们那时候决定让你出去外面是为了让你见些世面，不是让你忙到没时间回来、甚至把身体都熬坏了。我们都老了，你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们担心。”

爷爷奶奶说的是什么意思？永顺被烈酒辣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向一旁的小贺投去求救的眼神。一直埋头吃饭的小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抬头望向他温柔地开了口，说的却是更为奇怪的话：“顺子，时间快到了，跟爷爷奶奶道个别吧。”

窗外开始有轰隆隆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似古代两国开战的擂鼓，又像是山神一个姿势躺太久了想翻个身。永顺似乎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抬头惊慌失措地望着爷爷奶奶，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问道：“时间快到了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道什么别？对了，是凌晨快到了，要辞旧岁迎接新的一年吗？”

没有一个人回答永顺的话，爷爷、奶奶、李爷爷、张婆婆全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悲切，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容。他们眼里看到的不只是现在的永顺，还有少年模样的永顺，孩童模样的永顺，还有刚刚捡到他时那个奄奄一息的永顺。

永顺慌了，哗啦一下站起来想跑过去抓住爷爷奶奶的手，可是突然间却有裹挟了巨石的滔天黑浪直直从屋顶扑了进来，一瞬间就把所有的一切淹没了。

永顺倒下去之前看到的是小贺哀伤的脸庞，她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说些什么，可是他却怎么也听不见。无数携了树枝草根的泥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涌进了他的鼻子和嘴巴，夺了他的氧气，封了他的血液，誓要把他凝固成了一具完美的泥人塑像。

07 且行且珍惜

永顺大叫着从梦中挣扎醒来，像岸上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回到城中村的小单间里了。

突然间，他的目光死死地定在了墙上的报纸上。那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剪报，全都是关于半年前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村被泥石流淹没、全村人无一幸存的报道。

巨大的石块、漫天的泥水，照片上那个地方明显就是仙鹤村！原来爷爷奶奶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离去了！等他知道都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

那段时间永顺是往家里打过几个电话的，只是打不通就干脆放弃了，心想等他做完这个大单就回家看看，却不料天灾人祸一下生死两茫茫。村子都没了，爷爷奶奶也不在了，哪里还有他的家？

永顺之后根本不敢去想回村的事，一心扑在工作上想用忙碌麻痹自己的神经，甚至忙到晕倒在了办公室被同事送了回来。

可是只要一停下来，就是翻天的泥石流扑面而来，让他心痛得无法呼吸。所以他开始喝酒，一瓶接一瓶地往肚子灌，这样睁开眼就都是他和爷爷奶奶一起说笑打闹、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

永顺想起了梦中的一切，才知道即使再来一次，自己还是没能做一个好孙子，花一点时间认真地陪爷爷奶奶说说心里话。

他一直都以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不用担心，想努力赚钱让爷爷奶奶安享晚年，但打电话回家的次数都越来越少。直到蓦然失去一切，直到再也挽回不了什么，直到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没了家，他甚至不知道要跟谁哭诉。

永顺攥紧拳头，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有什么坚硬而又柔软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根白到好似会发光的羽毛。他突然记起自己根本都没时间谈恋爱，怎么可能会有女朋友呢？记忆中小贺白嫩的小脸渐渐模糊，她最后说的话反倒清晰起来了：

“顺子，对不起。没有村人的信仰我也快要消失了，没办法阻止那场泥石流的发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和爷爷奶奶再见一面，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好好地道个别。你不要责怪自己，是爷爷奶奶求我不要让你记起他们已经离去了的事实。直到最后的最后，他们仍不愿意让你伤心。”

我们总是以为来日方长，亲人不老，友情常在，可以有大把的时间任我们挥霍。可实际上呢？世事无常，桑田沧海，太多的东西说变就变。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