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目张胆地活了那么多年他依旧是老样子。我喜欢他的老样子,蓬乱的头发,一张脸有几颗痦子,一颗比一颗动人。如果没有这些痦子,那张脸就会吝啬的不给人任何印象了。
我早上碰见他在理发,我也去那家理发店修理自己的胡子,理发师很客气,说,您来了,坐右边那张椅子等一下,很快就到您了。
我刚从旁边的台子上拿起一份昨天的报纸,正在理发的他看见了我,对我说:李老板,这么有空啊?我说,这不,闲着,一瞧见自己的胡子影响面容,就来了。你不是去澳门了么?
回来了。输了十万。本来赚了五万的,一贪心就输个精光,还好忍着没被大耳隆牵住,否则,还要惨。
没大输就好。我看了看他脸上的痦子,确认是沙伯横,才接着说。玩一下没事,希望太高就……呵呵……傻气了。
是啊,我真傻。他摸了一下脸上最大那颗痦子心有不甘地说,说也奇怪,你说澳门怎么就可以开赌场骗钱呢?那真是个鬼地方。
他把身体躺舒服了,闭目养神。理发师手脚麻利地给他的脖颈和脸的部位上肥皂水,拉开剃须刀,在一块黑色的皮带上来回蹭。痦子上的毛要不要刮掉?理发师突发奇想地问。别,我留了十年才这么长,你一刀下去,说不定我的财气就被你割了,我估计你赔不起。
我继续看报,翻找一些看上去很好玩的幽默图片。报纸有点污迹,也许是哪位顾客认真留下的鼻涕痕迹。某页左上角上有四块图片,说的是关于广告的笑话。其实一点也不好笑,没点儿刺激,我不知道什么人会笑,理发师会笑?也许。你看他外边的广告牌,用几根锈铁丝勾在门楣上,字儿是理发师的手笔,一看就是个没写过字的人的仿写。
沙伯横搞完了,就轮到我。他拍着袖子上的头发屑坐到我的位置上,把脚翘上另一只矮凳,把我刚扔的报纸捡起来阅读。理发师给我披好一块白色的单布,将我的头往后一压,就抹刚才给沙伯横抹的肥皂水。我非常讨厌那些肥皂水,很邋遢的感觉。沙伯横一身肥肉,俩只粗大的手在翻着报纸夹缝里的广告看。
找啥?我问。找—找财。沙伯横说。扯吧你就。打什么主意?上次去村委借钱借到了么?他把牙齿翻开来笑了笑,说,能不借到么?只要我出马,那滑头书记就会给,咱没啥本事,闹点事,大嘴说还是有效果滴!我看见他脸上痦子抖动的得意样,觉得很有意思。
理发师站在我身后叽里咕噜地说着家乡话,他的一个小徒弟因为搞错了染色剂把顾客的头染成了绿色。气的他手都有点抖。我赶忙提醒道,喂,你在刮胡子,俺的脸不是砧板。他说,没事,我注意了。你倒没事,我可有事,我刻意强调道。
那小徒弟被骂了之后,走到门外去了。那位绿头发的顾客手插着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脸困惑地瞧着,感觉戴了绿帽子一般地晦气,一声不吭地看着理发师,看他怎么处理这件荒唐的事。
沙伯横笑了,我也跟着笑。沙伯横把报纸往凳子上一拍,说,这兔崽子,我看是故意的!小徒弟走到门口说,屁!我没有故意。理发师这下火了,拿起一张塑料凳就朝门外摔去,正好打在小徒弟的腿上,小徒弟转身就跑,说,妈的,老子不干了,老是扣我钱,妈逼的。
沙伯横说,这小王八蛋该是要反了,你把顾客的头戴个绿帽子,还想收工资?我接口说,扣光他的都没话说了,脾气还这么冲!绿头发顾客愤怒道:你们看怎么办吧?老子丢了人,总要赔偿的吧?你看看我这头发,都绿成这样了,被我老婆瞧见,还真是说不清。
理发师连忙赔笑:息怒,息怒哈!我来帮你清掉它,重新给你焗油。不要钱,这次算我的。小妹——过来,给客人洗头,用最好的清污剂。他朝里屋喊道。这时,从门里出来一个洗头妹,只见她身材苗条,体态婀娜,面容疲倦,是那种市面上标准的美女。
美女说话声儿有一种懒洋洋的味道,漫不经心的,她拿起一条毛巾,招呼顾客去洗头床上躺下,顾客说,绿色都得洗干净了,不能残留。行了——行了,清污剂一洗就干净了,你放一百颗心,它能把你的黑发洗成白色,如果多洗几次的话。顾客说,你就扯淡吧,胡说八道。
沙伯横拿着报纸装模作样地看,耳朵早被眼睛看见的美女引进了里屋,听见美女和顾客的对话,不由地咯咯笑了起来。理发师说,看到啥赚钱的线索了,这么喜笑颜开的,上次那单货运生意怎么样,赚了不少吧?
赚个屁!现在的骗子太狡猾,是个人就是个骗子。说好了三七开,妈的,谈完生意就把我给撂一边去了,说我拿不出本钱,没资格分成。他扯了扯脸上那颗痦子上的长毛暗恨幽生地说。信息费也没捞着几个?理发师打哈哈地问。别提了!那几个小钱,还不如我的茶水费,八元真不是个东西!
八元昨天还在我这儿剃头,一身西装笔挺,看上去似乎发了财。理发师边修着我的胡子,边在镜子里瞧我的表情说。我也在看他那张蚱蜢似的脸,两眼睛怎么离得那么远呢?得,对上了,闪。你的头发很多白的,要不染染?理发师对我开腔。我说,听说染发剂有毒,我可想多活几年。没事的,我这里的染发剂都不含重金属,你不必担心。
那就染个?你不是骗子吧?发了皮疹我可要赔偿的!理发师愣了愣,瞪了我一眼说,我呸!——说这么离谱,如果这样,我早关门去乡下啦,还会傻呆在这儿逢人发补贴?大早晨的,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沙伯横搭腔说:别扯那些鸡毛了,最近房价涨了你们知道不?眼看就到四千了,我算算我那破房子会升值多少。理发师来了兴趣,一边调弄着染发腻子,一边回沙伯横说:我很想买块地,不知道哪儿有闲地卖,租房子住太贵了。
这时,里屋里传来美女和顾客的争吵:好好洗你的头,你揪我耳朵干啥?我没揪啊,那叫拽耳,是按摩的手法!你就是揪我耳朵了,你搞啥啊,揪我耳朵。瞧你德性,我揪你耳朵,你那耳朵也不是汉白玉的,我揪下来也卖不出钱来,我说了,这是按——摩——。
理发师冷眼就瞧进屋里去,心想,今天这是咋了,一个个逗顾客玩儿呐?他放下一只小碗和腻子就走进屋里,说,小妹,好好好说话哈,别跟人吵,昨天输了几百块今晚上赢回来,弄完了去睡,我请你吃水煮鱼。转脸对顾客说,确实是按摩,不是有意揪你耳朵,你耳朵有旧伤?
没有。你才耳朵有旧伤呢。那软不拉搭的玩意能伤着么,如果她不揪我耳朵,我能说她么?好了,好了,理发师说,揪揪也没事,耳朵根子松点,说不定更舒服。下次,送你个免费洗头,总可以了吧?
顾客的头发洗成了原来的颜色。理发师说,洗的蛮好,你的头发比较粗,这么一洗柔顺了不少。怎么样,你想理个什么发型?顾客被这么折腾下来,肚子了很有些冒火,他往椅子里一屁股坐下去,没好气地说,你这么说随便啦,你瞧我这头型就该知道啥发型了,问我,我又不是理发的。理发师笑呵呵,那张蚂蚱脸还真有点尴尬在表情上滞留。
美女洗完了,收拾一下准备去睡觉,她移步到镜子前,抹了一点唇膏,看见沙伯横在抠鼻子,就皱了一下眉头,斜眼看着我说,某些人的鼻毛长的像韭菜。我坐着一个像UFO的盖子下熏蒸,头顶上烟雾缭绕,感觉很不爽。顺着美女眼光看了一眼沙伯横的鼻毛也吓了一跳,这长度完全可以当胡子用嘛。我对沙伯横说,你那鼻毛完全可以去申请吉尼斯纪录。
沙伯横端着报纸凑镜子前一看,大叫理发师:快点拿把剪刀给我!鼻毛凶猛着呢。
理发师一惊,嬉笑着说,我以为你这鼻毛也为了财气预留着,没敢剪,怕自个赔不起。我跟你很熟是吧?开这种玩笑,利索点给我剪了。理发师说等会儿,沙伯横说,你快点。他感觉美女看见自己鼻子里伸出大把鼻毛,整个形象全毁了,似乎那些痦子倒不怎么摧毁形象。
我忍住没笑。美女说,我去睡觉了,有新顾客你就自己招呼,小青没来?理发师说,她要等一个钟才来。你去睡吧,顺便把衣服也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