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去到世界地图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世界地图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在他身旁。

一

林梦虾出生在海丰县一个说客家话的村子里。海丰虽然有个海字，但是在林梦虾看来，距离海真的很远很远。他记得上小学后的一个暑假，舅舅开着摩托车带着他和表弟，在公路上开了很远很远，才第一次看到海，也才近距离看到海边人家在屋子外晒的大虾干。

林梦虾这个名字是父亲给取的，林梦虾的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乡下人。他一次外出打工，给海边一个小村修葺祠堂。祠堂翻新后，村里摆宴席，他第一次吃到蒸海虾干。就着本地的土烧酒，嚼着韧性十足的海虾干，林梦虾的父亲觉得是人间至味。回到村里，还长久不能忘记。

林梦虾母亲临盆那个晚上，林梦虾的父亲睡得很香，而且他又一次梦到喝烧酒嚼海虾干了。第二天一早林梦虾降生，父亲就给他起了“梦虾”这个名。

很多年后，林梦虾看到身份证上自己的这个名字，有说不出的味道。他到派出所里，询问是否可以改名字。他想把“虾”改成“侠”，“梦侠”多有浪迹天涯的感觉，但是户政科民警的回复让他很失望。改名要先回户籍地出具证明，然后要提交一系列的资料，对于连居住证都没有办的他来说，这实在是太复杂了。梦虾就梦虾吧，他和别人说起自己名字的时候，总是发音“梦侠”。

林梦虾高中毕业后，就来深圳打工了。他高中读的是文科，语文和文综都挺不错，他尤其喜欢地理这门学科，人文地理部分几乎每次考试都能拿满分。林梦虾对地理的兴趣源于一本地图册，那是一本蓝色封面的，1990年版的世界地图册。地图册上，捷克斯洛伐克还是一个国家，刚果金也还叫作扎伊尔。这些细节，林梦虾至今还记得。

林梦虾是在一次外出比赛时得到这本地图册的。林梦虾从小字写得很好。还没上小学，父亲就丢给他一本钢笔字帖，要求他对着字帖反复临摹。梦虾写的稍微有点走样，父亲就用竹鞭子打他。后来，他写出来的字和字帖几乎一模一样。到了小学，他才知道他临摹的是一本行书字帖。也难怪他的语文老师说他的字好是好，只是看上去不是一个孩子的字。但也正因如此，林梦虾被学校选中去参加一个全县的小学生书法比赛。林梦虾跟着老师到了海丰县的一所很现代的小学，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用一上午完成了一幅只有二十八个字的书法作品。林梦虾其实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完成了，但他不敢出教室，因为其他选手也都没出。他只好握着笔，低着头，就这样瞥见了课桌抽屉里的世界地图册。

林梦虾带着强烈的好奇心翻开了蓝色皮面的世界地图册，地图册上红黄蓝绿的各种色块把他吸引了，他知道，每一个色块都代表一个国家，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过，更无法达到的国家。现在，世界都在他的手掌上了，那一个个色块，让他目眩神迷。

比赛终于结束了。离开时，林梦虾带走了蓝色皮面的世界地图册，这成为他年少时期翻的最多的书。

二

林梦虾把这本地图册带到了深圳，装在背包里，已经翻得很破烂了，但他依然喜欢。

林梦虾的深圳第一站，是白石洲，老乡带他过来的，来到这里前，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深圳做什么。

林梦虾带着五百多块钱，其中五张百元大钞，是母亲给他准备的。来深圳前，母亲反复交代，做不下去就回去。这钱，是林梦虾的退路。

在白石洲，林梦虾和八个老乡挤在两室一厅的农民房里。客厅角落里的一个地铺，就是他的位置。

刚来深圳的林梦虾，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没有技术，没有经验，就是一张白纸。每天就在农民房里摆弄一下手机，等着老乡下班回来做饭。吃饱饭，又混上一天。

林梦虾平日里也下楼，在白石洲里的农民房里穿梭。他去水店求职，说自己可以送水；去快餐店求职，说自己可以跑堂。但都被拒绝了，店家看他太小，身份证上都没满十八周岁，不敢用他。

最终，是同住的一个老乡给他谋了一份工作。当然，也不是白给的。这个老乡原本在世界之窗里的一个店铺打工，工作是做酸辣粉、牛肉丸、萝卜牛杂等各种吃食，供给来世界之窗游玩的游客。工作不算复杂，但是要熟悉各种食物的做法，要熟练使用店里的炊具。这个老乡在南油租下一个小店铺，准备自己做饮食，就让林梦虾顶替他的工作。老乡开出的条件是林梦虾付给他一千块，他带林梦虾一周，等梦虾熟悉操作后他就正式把工作交给梦虾。但梦虾只有五百，好说歹说，加上其他老乡从中撮合，他终于同意带梦虾三天，往后的事就需要梦虾自己搞定了。

三天里，梦虾认真学习工作的每个环节，不懂就问，因为他的五百花出去了，没有了退路，这份工作他一定要扛下来。让他顶岗的老乡也算厚道，一样一样地教，一字一句地说，工作不算复杂，材料基本都是现成的，掌握好步骤就行。

上岗前，林梦虾去办了健康证，把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让打印店PS了一下，交了一份复印件。就此，他上岗了，成为世界之窗里泰姬陵旁饮食店的一位店员。

和林梦虾搭档的是一位大姐，大姐负责收银和出餐，另外管理饮料柜。大姐在世界之窗里干了五年多了，一切熟门熟路。她要求梦虾每天9点就要进园，整理当天送到的食材，做好开店的准备。而她，10点世界之窗开门时才到，检查一遍梦虾的工作，然后等待客人的到来。

世界之窗不开晚场的时候，下午4点过后就没什么事了。大姐就把店交给林梦虾，自己收拾好东西早早离开了。晚上6点闭园，会有负责人来交接一天的收入。林梦虾把现金整理得清清楚楚，把剩余的食材放入冰柜，锁好小店，慢慢走出世界之窗。

三

不知什么时候起，下班后的林梦虾开始在世界之窗里徜徉。他不想回到出租屋里，那里逼仄、喧闹、昏暗，老乡们吃喝戏耍，还常常带回浓妆艳抹的女人，他甚至开始抗拒屋子里的味道。

傍晚的世界之窗，是另一个世界。虽然林梦虾从进入世界之窗第一天起，就知道这里的一切建筑都是微缩景观，和真实的世界名胜是不一样的，但他还是好奇，好奇这近在咫尺的，可以观看与触摸的世界。

朝九晚六，林梦虾不能离开店面半步。不过到了傍晚，游客散去，景区闭园，这里的一切不都属于自己了吗？

林梦虾一开始下班后不离园还有点忐忑，总怕遇到人会赶他出去。后来他渐渐发现，当世界之窗外华灯初上时，园内出奇得静谧。深南大道的灯光给园区的外围镶上一道金边，而园区内部，则像沉入海底的一个黑暗的，幽深的，杳远的世界。

林梦虾不太熟悉园区里的道路，黑暗中，他只能打开手机电筒，照照眼前的景象，确定自己在哪。

从亚洲走到欧洲，从欧洲走到非洲，从非洲走到美洲，再穿过大洋洲，回到埃菲尔铁塔下，就算走完世界一圈了。

熟悉路线后，林梦虾每天慢慢地走，把世界绕上一圈，需要大概两小时。

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林梦虾都是10点后才走出世界之窗。出到世界之窗外的广场，灿烂的灯光让他目眩。他已经在黑暗的世界里游走了几个小时，对外面的亮度非常的不适应。

走过天桥，穿过深南大道，沿着路一直往白石洲方向走。城中村里的夜晚杂乱喧嚷，现实世界里的一切和世界之窗里的一切判若云泥。林梦虾开始受不了城中村里的一切，回到出租屋，和老乡们打个招呼，洗个冷水澡，擦干躺在角落的地铺里就睡了。

林梦虾不饿，下午下班时他给自己做了一碗公仔面，离开店铺时他还在塑料袋里装了五颗牛肉丸。暗夜里，他一边穿越世界名胜古迹，一边嚼着牛肉丸，身心都得到极大的满足。

林梦虾这份工作每个月只有两千多的薪水，但包两顿饭，他挺满足的。更让他满足的是，他发现小时候梦想的世界，小时候地图册上看到的一个个国家，就以一种微缩的状态，存在在他的身旁。

虽然只能在黑暗中拥有这个世界，但也足够了。

四

一个台风天，世界之窗闭园，林梦虾一早就在工作群里看到了信息。出租屋里的其他老乡还正常开工，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了，林梦虾爬上出租屋的楼顶，远眺阴云下的世界之窗。

他住的这栋农民房还是太矮了，虽然站在楼顶，但也只能看到半截埃菲尔铁塔。不过看一眼也足够了，不能入园的日子，林梦虾感觉有些落寞。

蜷缩在出租屋客厅不大的窗子下，林梦虾又翻开了那本散发着陈旧气味的地图册。地图上，苏联的版图无比的辽阔，浅黄色的色块，几乎占据了世界大陆的三分之一。现在的世界，和这本地图里的不一样了吧。世界之窗里的世界，也和真实的世界不一样吧。现如今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脑子里冒出的一连串问题，让小窗下的林梦虾有些烦躁。他已经太久没有更新自己的知识了，高考是三年前的事了。而且当时做的各种模拟卷上，世界地理这块涉及很少。

再去买一本新的地图册吧，去中心书城买。同屋的老乡告诉过他，中心书城还有二十四小时书店，刚来打工那会，晚上太热，他们就会跑去书店里睡。

林梦虾撑着破伞，背个帆布包，从白石洲搭公交，往中心书城方向去。他很顺利的找到了书城，书城里人很少，空调很凉，林梦虾被冻得缩了缩脖子。

林梦虾在书城里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地图册所在的位置。地图册摆在地理与旅游的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一个大书架，全是与世界地理名胜旅游相关的书。

林梦虾被一本巨大开本的《世界文化遗产画册》迷住了，画册上的泰姬陵，和他每天看无数遍的泰姬陵完全不一样。画册上的泰姬陵，半球屋顶每块砖的纹理，都能看清楚。高清图片呈现的细节，让梦虾感到震撼。

一页页往下翻，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智利复活节岛上的巨石人像，希腊雅典卫城的遗迹都好像浮在了林梦虾的眼前。林梦虾一遍遍抚摸着画册里的一张张图片，眼眶撑得大大的，试图把这些图片都一股脑装进脑袋里。他又掏出手机，左拍一张，右拍一张。但手机的像素太差了，屏幕上的世界遗产惨不忍睹。

林梦虾想把这本画册买回家看，翻到书后，书的定价是990元，差不多他半个月工资。林梦虾放弃了，他恨恨地把画册插进书架里，又开始翻其他的书。

一个下午，林梦虾都在翻各种地图册和各种画册。他越看画册里的世界名胜古迹，越觉得和自己在世界之窗里看到的不一样。不仅仅是景观缩小了的问题，也不是夜晚光线的缘故，总之就是不一样。画册里的名胜古迹，也只是图片，说到底还是假的；而世界之窗里的，按比例微缩的，也没有一个是真的。越看，林梦虾越觉得憋闷，他发现自己怎么向往，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接触到一个真实的世界——不可能摸到狮身人面像的基座，不可能仰望复活节岛上的巨石人像，不可能把脚踏在雅典卫城上——他活着的世界，是白石洲里的一间屋子和世界之窗里的一间屋子，仅此而已。

五

夏天到了，世界之窗开夜场了，这对林梦虾不是个好消息。他每天的工作时间延长了三个半小时，虽然工资也有相应的增长，但夜晚的世界之窗不属于他了，太多涌入的游客，各处点亮的灯光，熄灭了他内心的一个世界。

开夜场后，林梦虾每天晚上6点到8点最忙，几乎一刻不能停歇。他一边下红薯粉，一边盛出牛杂，还要给公仔面加调料，大姐还一个劲催他快点，他的手不小心摸了滚烫的灶边，瞬间起了一个水泡。

九点四十，迟迟没有离场的游客又点了两份萝卜牛杂，林梦虾把锅里最后一点汤渣都倒给他了。望着空空荡荡的六个炉灶口，他才想起自己晚上还没吃。

林梦虾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尽快离开世界之窗，他强撑着，潦草地擦洗了炉灶，稍微整理了下店面，把现金一股脑倒在塑料袋里，直接丢给前来清点的人，头也不回地向世界之窗出口走去。

回白石洲的路上，林梦虾又饿又渴，他想用一切食物填饱他的胃，他想喝冰冻啤酒，越冰越好。他坐在了城中村第一家大排档的塑料凳上，点了一份大份的炒米粉，要了两瓶老青岛，对于他来说，这就算很奢侈的了。

啤酒很快上来了，开，冒着气泡，林梦虾都没有用杯子，直接对着玻璃嘴咕咚咕咚怼了半瓶，冰凉感从口腔到喉管到胸腔到五脏，林梦虾舔舔嘴唇，又怼下半瓶，炒米粉也上桌了。

米粉炒得好，油，虽然油，但粉进到嘴巴里的口感干爽好嚼，配上大葱丝和鸡蛋，油香油香的。

两瓶啤酒，一份炒米粉风卷残云般消失了，36块，林梦虾微信的零钱都不够，还是用银行卡里的钱支付了。

饱是饱了，但林梦虾不够醉，他想醉，特别想醉。

于是他像老鼠一样在白石洲里大小超市乱窜，他想找一种价钱便宜，又能速醉的酒。

啤酒首先被排除，红酒也不能选，白酒，他很少喝白酒，脑海里留下的印象是无比的辣喉。

林梦虾记起来了，他看过一本小说，读高中时学校附近租书摊上的那种地下青春小说，描写的都是混乱不堪的青春冲动，里面有提到金奖白兰地又便宜又容易上头——白石洲里会有这个酒吗？

林梦虾在一个超市摆酒的货架最底层找到了这种酒，金奖白兰地，山东张裕出品，700毫升一瓶，酒精度35度，标价35块。林梦虾相信自己选对了，拎起一瓶去收银台买单。

林梦虾坐在白石洲塘头二坊井口边的大榕树下，一口口灌着金奖白兰地。酒甜辣甜辣的，一股酒精味，刚把长脖瓶的脖子部分喝完，林梦虾就有醉意了。

他举着酒，一路喝，一路回忆《世界文化遗产图册》上那些相片。回到出租屋，他洗了冷水澡，又没那么醉了。靠在客厅的一角，握着酒瓶继续喝，直到喝完最后一滴酒，倒头就睡了。

梦里，林梦虾置身一处又一处世界文化遗产。毫无例外，狮身人面像之下，雅典卫城之上，都只有林梦虾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随着这些遗迹，忽大忽小。一会成为非常非常微小的雕刻，被人用放大镜对着看；一会又变成巨大无比，覆盖整个大陆的奇观，他甚至不敢低头向下看。

梦里，林梦虾拥有了他想要的世界。

六

第二天一早，手机闹钟响了五遍，林梦虾才醒来，刷牙时，酒气弥漫整个口腔。

林梦虾轻飘飘地从白石洲走到世界之窗。深圳夏天九点的太阳，仿佛让一切都蒸腾起来。世界之窗里的各种微缩景观，好像都在热气中变了形，林梦虾又想起昨晚的梦。

林梦虾这一天上班都心不在焉的，酸辣粉里加多了辣椒油被顾客投诉，错把萝卜牛杂当做牛肉丸出了餐。店里的大姐几次骂他，不得已去旁边卫生间洗了个冷水脸再回到炉罩前。

夜晚下班，林梦虾依旧很累，累得都不想走出世界之窗了。今天傍晚林梦虾吃了晚餐，他不饿，就靠在小店的门口，仰头看天空和远处深南大道的灯光。

坐了一会，林梦虾站起来，又一次顺着熟悉的路线，走到世界之窗的每一个角落。凌晨，林梦虾才走出世界之窗。回到出租屋，老乡们都睡下了。他蹑手蹑脚地洗了澡，躺着，很久才入睡，这一晚，他没有做梦，什么梦都没有。

第二天去上班的路上，林梦虾路过超市，他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一支金奖白兰地。他捡了旧报纸，把酒包裹好，放在包里。酒太长了，斜着才能放进去。

这一天，林梦虾还在想前一晚的梦，他盼着下班，重温旧梦。

这天阵雨，又是一个周二，来世界之窗的游客不多。傍晚一直下雨，店的顶棚有点漏雨，大姐让林梦虾站在凳子上看看能不能补一下。林梦虾看了，缝有点大，补不了。打电话通知工程部，说明天才能来查看。

入夜，雨也没有停。大姐下班了，他让林梦虾在店里守着，接漏雨的水盆满了就出去倒，担心雨水把店里的冰柜和其他电器弄坏了。

林梦虾搬动了一下店里的东西，腾出一个人身的地方，铺上雨衣，躺下，听着耳边的雨滴声。

这一天店里剩下不少食材，林梦虾又从冰柜里取出萝卜牛杂，打开炉灶，煮了满满一锅。

铁闸门是拉上的，小店内氤氲着牛杂的香气，一盏小台灯，透出昏黄的光亮，拧开金奖白兰地的盖子，把酒倒到一个塑料碗里，林梦虾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

喝着酒，吃着牛杂，听着雨滴敲击着铁皮屋顶，林梦虾又开始想画册上的图片，他试图在脑海里，给世界之窗里的微缩景观和画册上的图片建立关联，但是太难了，两种“看见”并不能重合，确实不可以，林梦虾放弃了尝试。

雨渐渐小了，白兰地喝去半瓶，林梦虾有微醺的感觉。他起身收拾了一下，关上小台灯，躺在店里睡了。

这一晚，他梦到了泰姬陵。梦见自己在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顺着长长的大理石板路，一步步向泰姬陵走去。两旁水池里的睡莲，在夕阳下如此的招摇。林梦虾感觉自己的手不断变长，变长，手指尖可以触摸到清真寺的塔尖了。他就差一点，一点点就碰到那颗硕大的红宝石了。林梦虾尖叫了起来，他醒了……

一个梦，一个身处印度的梦，一个与泰姬陵近在咫尺的梦。当然，醒来的林梦虾，距离世界之窗里的泰姬陵，也仅仅有十多米。

七

第二天，林梦虾干什么都觉得有劲。闲下来，他就回想昨晚的梦，在头脑中一点点咀嚼昨晚梦的细节。下午靠着打盹的时候，红宝石好像又充斥着瞳孔。

入秋了，天气渐渐凉了，世界之窗的夜场暂停开放了，林梦虾感觉自己最近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的原因是，林梦虾在梦中再也梦不到世界各处遗迹，喝整整一瓶白兰地都不行，睡前怎么想那些著名遗迹也不行。而且，他脑海中那些遗迹的图片渐渐淡漠了，这令他很焦虑。

一个发工资的日子，林梦虾卡上有了四千多块，暑期夜场的加班费加上工资，比平常月份都多。

下班后，林梦虾坐公交去到中心书城，到地理和旅游图书的架前，又一次抽出了那本《世界文化遗产画册》，他站着一页页翻，又看了好久。终于，他一狠心，把书拿到收银处买了单。他兴奋地抱着大大的画册，坐上了最后一班回白石洲的公交车。

回到出租屋，他在厕所借着灯光又看了好久。终于躺下睡了，这一夜，他还是没有梦到任何的遗迹。

一定是哪里不对，林梦虾一直思忖着，他总想着找回属于他的梦，能够在世界各处著名遗迹穿梭的梦。

或许，或许睡在某个遗迹边上，晚上就能梦到。林梦虾反复回忆那晚梦到泰姬陵的细节，发现了这个关键点，但要怎样才能安稳地睡在遗迹旁呢……林梦虾又陷入了思考，终于，他想到了办法。

他在白石洲里的一家户外用品店买了一个睡袋。大小合适，薄厚也合适。林梦虾晚上在白石洲的大榕树下试了，睡在里面，不冷不热，挺舒服的。林梦虾又买了一个头套，只把眼睛露出来，他担心睡在户外，会被蚊虫叮咬。

一切准备好后，林梦虾又买了一支金奖白兰地，倒出一半在矿泉水瓶子里。他把画册、水瓶、睡袋都装在一个大号背包里，早上上班背着进了世界之窗，进到店里，放在一个角落。

下班了，林梦虾在世界之窗里漫游。从傍晚一直走到深夜，他真的走累了。他回到店里拿出包，背着包来到比萨斜塔旁边。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画册，再拿出水瓶，打开喝上一口的酒。抬头看看比萨斜塔，低头再看看画册上斜塔的图片。就这样，把水瓶里的酒全部喝完。

林梦虾带上头套，钻进睡袋，头枕着画册，安然入睡了。梦里，林梦虾梦到了比萨斜塔。他和伽利略一起登上了塔顶，看着两个铁球从伽利略手中脱离。他不敢往下看，也不清楚两个铁球是否同时落地。

站在塔顶，亚平宁的风让他陶醉，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向前倾，和比萨斜塔倾斜的角度一致。

天亮了，梦醒了，林梦虾找到了去往世界各地的方法。

往后的日子，林梦虾梦到过巴黎圣母院，梦到过威尼斯水城，梦到过伊斯法罕大清真寺。

八

进入十二月，天气冷了。林梦虾在世界之窗睡觉，需要穿着外套在睡袋里睡了，就算这样，半夜还常被冻醒，阻碍他去世界各地。

临近圣诞节，世界之窗开始准备平安夜的欢庆活动。林梦虾对此无感，无非就是游客多一些，下班晚一些罢了，他已经决定那晚不在世界之窗里睡。

平安夜的活动很热闹，焰火一次次地照亮夜空，环球舞台上，世界各地舞蹈轮番上演。艾菲尔铁塔下，户外鸡尾酒会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大家一起期盼圣诞的到来。

活动一直持续到凌晨，林梦虾收拾好店面，已经接近一点了。他拖着步子，往世界之窗外面走。

走到泰王宫附近，他发现地下躺着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女子。女子喝醉了，嘴边满是秽物。林梦虾蹲下身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呼吸正常，但食物的残渣粘在唇齿边，林梦虾担心她呼吸受阻。林梦虾每年参加两次园区的安全急救培训，他知道人喝醉如果被吐出来的残渣阻碍了呼吸，很容易造成死亡。他赶忙转身回到店里拿了纸巾和两瓶水，顺手把角落里的睡袋也拿出来了。

回到女子身旁，林梦虾用纸巾沾着水清除了女子唇齿间的秽物，还特别把两个鼻孔擦干净了。这个过程中，女子小背包里的手机一直响着，林梦虾也没敢打开包拿出来接。

看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林梦虾决定今晚就睡在她身旁，因为怕她晚上再吐，也怕这么冷的夜晚，她会冻着。

林梦虾又回了一趟店铺，把店铺里两条围裙拿过来了。他给女子盖上他的睡袋，自己头垫着面罩，枕着画册，盖着围裙，睡在了女子身边。

这一夜，林梦虾梦到自己到了金碧辉煌的泰国王宫，一个身着红色筒裙，全身佩戴金饰的女子颔首低眉地给他行礼。林梦虾正想顺着女子的引导游览一下王宫，忽然感到眼眶外一下一下的闪光。他强撑着睁开眼，天空微朦，天空下，一片红云笼罩着他。他好一会才回过神，原来是昨晚醉倒的红衣女子端着手机，俯身拍他。

林梦虾刚要开口，女子发疯似地跑走了。女子的高跟鞋鞋跟断了，林梦虾盯着亮闪闪的鞋跟，愣了好久。

那天一早，园方保安的负责人就找到林梦虾，告诉他被开除了，没有任何赔偿，让他立马走人。

林梦虾收拾好他的包，里面装着画册、睡袋和平常放在店里的一些生活用品。没有多余的话，背着包一步一步地走出世界之窗，没有回眸，一次也没有。

尾声

世界之窗里的世界太小，林梦虾心里的世界很大。

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去哪。他想，去哪都无所谓了，因为他是一个可以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睡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