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有一条老街。在街头,向左转,有一户人家。
(一)当一声鸡鸣结束了黑夜,菜贩们的吆喝声,叫卖声也应声响起,唤醒了这条沉闷的老街,唤醒了熟睡的人儿们。 “吱呀”,有一扇门缓缓地开了,像极了久不出门的老人迈出了古屋,沉重而又喑哑。 在那户人家里,有一个中年妇女从那扇斑驳乌黑的大门里面走出来,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还围着一条已经发硬了的灰色围巾。“给我来斤菠菜,不要烂了的”“全都是最好的,自家种的,新鲜!”说着,他们便把一把叶子已经蔫了的菠菜装进袋子里给了她。她接过,便得意洋洋的回了家。 “这是老侯,她有精神病。”奶奶小声说道。我点点头,似懂非懂得看向她,却撞上了这样的一副面孔,乱蓬蓬的黑发不知是日子久了没打理,还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黝黑皮肤在岁月的侵蚀下粗糙不堪,深陷的眼窝里却流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那是儿时的我所不能描述的,也不能“误断”的。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她有了一种特殊的默契,她一招手,我便兴高采烈地跟她回家,因为她的家里有很多我见或没见过的好吃好玩的玩意儿,人们都说是她原来“美好的日子”里留下来的,但她非得说成是“远方的人”送给她的。现在回忆起来,她的家里应该说是比较乱的。除了床和一个小茶几上是干净的以外,其他地方都是一片狼藉。并且在地上还有很碎的玻璃茬屑,在从不间断的步子的碾压下啪啪作响,回荡在涂料涂得很不均匀的黑墙上。很显然,家中是失过火的。那时的我,喝着洋奶,蹦跳。随音起舞,好不热闹。 那时,我很快乐。她却很安静。 夜的静谧无声竟有些可怕,她家里传出的打骂声,摔打声撕破了夜的宁静。 “昨晚她精神病又犯了,老王(她丈夫)哦,命真苦~”第二天邻居们议论纷纷。
(三)
好奇心顽固的作祟,我在门口踱了好几个来回以后,终究还是决定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推开那扇黑色的大门,地上,又多了几层玻璃碎片的尸体,七横八竖的躺在那里。我不禁浑身一缩,屋子里的气氛使年幼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刺骨的寒冷。除了桌上和床上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站脚的地方;也找不到我该说的话被藏到了哪个地缝里;环视完一圈后,我的视线落到了床上。颓废的她坐在床上,脸色灰冷。见到我,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更是排山倒海地流了下来。 见她这般,我有些嫌弃,也偏向了她有精神病的说法。 她又说:“老王他不是东西,凭什么要砍掉那棵树,要知道,那可是儿子生前亲手种的啊… …”我不知道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多少,我仅仅记下了,他的儿子在一次捕鱼的时候不幸落水再也没有上来。家里唯一可以作为纪念的,是他儿子打渔卖钱,买的一个小小的茶几和一张木床,那时候,茶几和床,代表一个家的富裕程度。时光匆匆,他已经离开三年了。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原本口吃的我更不会说话了,目光却始终不能从院儿里倒下的树上挪开。 也许,她的病开始犯了。
(四)
我口吃,被孤独吞噬,被酒瓶针管玩弄,我在口吃的包围圈里无法自拔。童年,或许就注定成为灰色。她或许什么都看得出,才这样做。当时大人们见了我,都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当时我也太天真,也跟着笑。一次,她蒙上我的眼睛带着我,说:“我带你去皇宫。”进去后,摘下那块布。她家那间里屋的门上,写着“皇官”二字,这致使我以后用了很长时间分清“官”“宫”二字。虽然字体歪歪扭扭,但极具活力生气,“跟我念叽咕咪叽咕,它会打开”她双手合十,念着。我也跟她念。门,果然开了。里面是一台电视机和一台VCD。像一个神秘纸箱,装着一箱子吃的,我欢呼。从此,这样的场景经常出现。我坚信,街头左转的那扇黑色的大门,就是最雄伟的城门。她陪我做游戏,我的童年,毫不逊色于其他人的童年。 “她真的有病吗。”我思考。
(五)
人总要长大由不得自己,情这种东西好像也是一般样儿。几年后,学习生涯开始,好奇的兴奋与快感还是支配着我,像铁钉一般被她家的磁场吸引过去,但次数明显减少。 三年后,我开始对世界有客观地认识了。虚荣心也渐渐的增强。那时我拿着自己制作的泡泡器给她看,演示给她看的时候,她竟然载歌载舞了起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我惊讶万分,觉得脸上无光,只好硬着头皮玩了一会,之后“涮”的一下转身离开。几个月后,农地里大量需水,对于庄稼而言,已经进入了冲刺阶段。我在河边逮小鱼,她在旁边的田里浇水。我捉到了一条鱼,得意忘形脚下却不慎踩滑地掉入河中,看似很浅的水,下去后便不由自主地向河中间滑已经处于踩空状态,拼命挣扎……后来得知据说她那时已经惊呆,惨叫了一声后,扔下桶仓皇而逃。幸亏过路的张大爷救了我,才使我逃过一劫。 我责备她,她会水,却逃走了。留给我一个褴褛的背影。
(六)
自从“亡水”事件过后,她的精神愈加恍惚了起来…… 上初二那一年,她彻头彻尾的疯掉了,我每一次回到家见她都会胡言乱语一番。她总是伴随着或喜或悲的神情说:“世事难料啊,你知道吗?美国的炮弹炸了,警察带走了美国… …”世事确实难料,说要一起生活的男人也离她而去,他竟会这样,她也是。这个人,在我的叹息中,严重的淡化。 初三那年忙于中考,很少回家。回家后,她叫到了我,很严肃的对我说:“有几句话,我想对你说,很重要。”这种情形我完全当成了和平常一样的疯癫话。我找了个理由赶紧开脱掉了。只是她那个表情是在有些不同以往,但我也没有细想,也不愿意动这个脑子。最后忙于学业,一个月未回家。 “因为,她有病”我笑了笑,我有点庆幸我有了不见她的借口。
(七)
高考完,我回家,经过她家门口时却发现大门紧锁。本是杂草纵横的门口,索性变成了一片灌木丛,它们叽叽喳喳像是对我言语着什么,我摇了摇头,回了家。 “她还有一个小儿子,打小被拐走,而今混好了,找到家了,说要去给他妈看病,真孝顺… …对了,临走时一个劲儿的找你,那时的她非常不疯颠,她对你说啥子了?”奶奶有些关切对我说道。 “这,我真不知道是啥。哈哈,一个精神病,能有什么事。”我笑着这样轻描淡写,却心知肚明。 记忆也许太过满目苍夷,太过凋零不堪,我有些认不的它了,但我还是愿意装出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那件事是什么事,我永远也不想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反正她很快就会回来。 三个月前,她被查出肝癌,很快离世。我不得不接受这一悲痛的事实,在所谓的“皇宫”深处,仿佛从童年到现在,引爆了连环炸弹,我被彻底的炸醒。突然想到,他的大儿子就是被水淹死,加上她的小儿子被拐,她是应该疯,应该颠,应该傻。我不幸又一次刺激了她……好像说一句“对不起”。 当和煦的春风拂过脸庞,阳光照耀在远古的童年,在街头,我左转,我驻足在那扇乌黑斑大门,是老侯家女人生前倾力守候的大门……那里绽放出了五彩斑斓的花儿,有了生气勃勃杂草的种子儿。一心一生守护在这里的女人却是众所周知的精神病人,我脸上也有些火辣辣的,嘴里也咸咸的。 “她没有病,她没有”我对自己说。看到了镜子中早已哭的不成样子的自己,我失去了力气,失去了支点……
故事太长,她累了,我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