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1】
陈三娘70岁时得了食道癌。
在得食道癌之前,她有严重的贫血,每隔一段时间需要去医院输血救命。
每当她需要去医院时,她都要跟老坏要钱。老坏会很烦躁地数落她,然后给她一些钱。
老坏为什么叫老坏?陈三娘给取得绰号。她觉得他太坏了,所以背地里取了这么个绰号。与邻居朋友闲聊时,她就称他为老坏。
大家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好。
也会暗地里讲一些老坏的是非——比如与村里的谁勾搭上了,睡倒了一整片玉米地。继而大家会惊呼:他都65了,老当益壮啊。
继而会有嘲笑声、唏嘘声和一些说不清楚的感慨。
【2】
老坏与陈三娘结婚那年,三娘21岁,老坏16岁。
三娘身材高大苗条,长相出众。肯干活,会唱歌,人也爽朗。老坏那时还是个文弱书生,小小个子,头发三七开,自带文人的高傲。
经媒人介绍他们便结婚了。生了大儿子之后,老坏的厂子有进修的机会,他就去了。两年,回来可以提拔干部。
三娘本就能干,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但是道理还是懂的。让老坏去进修,自己在家种地干活挣工分,一家人过得很红火。
老坏进修归来,分配了镇子上的单位房,又添了个女儿。
【3】
学成归来的老坏有些膨胀——他嫌弃不识字的三娘,便偶尔挑事情打她——也可能他终于长大了,之前十几岁太过矮小,在三娘面前不敢造次。
三娘被打,不敢还手。总觉得男人打女人,多少有些理所应当。她尽量不惹他,并照顾好一家老小。
毕竟那个年代,还不兴离婚。
更何况老坏终于能赚钱了,苦尽甘来,哪能丢了不要?
于是老坏便隔三差五地打,一点不顺心就打。
有一天,三娘烦了,反手揪住那三七开的“七”,摁在了墙上。
老坏手无缚鸡之力,三娘每天干活有力气,所以根本不是对手。
老坏吼道,“反了你了,给我松开!”
三娘回,“你回家问问你妈,还要不要你这个儿子!”
【4】
老坏再没有打过三娘。
取而代之的是嫌弃,冷战,数落。
三娘也不是善茬,吵架的话,嘴巴也能说的。跟读没读书关系不大。
就这么过去了40年。
老坏退休了,没事找老同事打个牌。三娘收拾完家务就出来找邻居聊天。无非就是谁家那小谁做了点什么事的那种家长里短。
有时高兴起来,她会在别人家多坐一会,甚至还会唱起年轻时的山歌。
孩子们都大了,不在身边。
园里中的菜也还够吃。
老坏退休金也不少,日子过得还不错。
一辈子吃了那么多苦,终于是熬过来了。
【5】
三娘除了身体不好,其他没什么操心的事。
每个月去刷血,跟老坏要一次钱。
可是食道癌啊。
她知道这个病是要命的,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也不知道老坏会不会给治。
儿子女儿各自从自己家赶过来。
他们说,爸你每个月这么多工资,又不是没钱,带妈去县城医院瞧瞧吧。
老坏说,“治不好的病,费这个钱做什么!”
三娘就在一边,心凉了半截。“你早就盼着我死!坏透了!”
“你看你看你看......”老坏不耐烦地指着三娘,“你自己得病关我什么事!”
【6】
查出食道癌之后,老坏就进入了安然等死的状态。
三娘从一开始还能骂,后来变成只能吃流食,变成靠输液维持生命。
她家离医院很近,医生会自己去她家里给她挂上水。
反正是要死,也省了住院的费用。
有亲戚朋友去看望三娘,她只是哭。有时也想骂,但不太有力气。
她说,“活着没意思哦,不如死了算了。反正不能好。”
安慰的人总说,“不要想那么多了。”
本来就瘦的她,已经皮包骨。
老坏更是不愿意进屋看她一眼,除了三餐送点粥,其他时间都自己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
【7】
没过几天,老坏在打开厨房房门时,惊了一吓——枯瘦的三娘已经吊死在了房梁上。
没有遗书,她也不会写字。
没有交代,这世间也没什么留恋。
可能也没什么痛苦。
像一个纸片一样,挂在那里。
邻居们有唏嘘,有背地里的唾骂,有无奈。但这些感情,都太轻了。
很快大家就忘记了这件事——除非是讲到某个负心汉时,会提起老坏,举个例子。
【8】
三娘死后3个月,老坏带了个女人回家。
那女人年轻,50岁。
老坏会牵着她的手,一起去早餐铺子吃早餐——园里的小菜已经没人搭理而废弃了。
下午时,他们会去近处的村子散步。乡间小路上,有两排白杨树,远处是望不到尽头的麦田,风景着实是好的。
据邻居们说,这女人死了丈夫,儿子大了,不用管。跟老坏在一起,是图他的钱。他让老坏每个月给她交社保,除此以外,1500块零花钱。
啧啧感叹后,也有人说,卖身呢这是。也有人感慨,一辈子没见老坏带三娘散过步。三娘没花上他的钱,倒让别人花了去。
【9】
过年时,那女人跟老坏一起过的。
就住在三娘的房间里,在曾经吊死的厨房里包饺子,其乐融融,爱意满满。
早上老坏起床贴门对,却见自家门上已经贴了一副:“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他大骂了一声,却又不敢声张。
撕了门联重新贴了自己的,满脸愤恨地钻回了房间。
人们为三娘做的,可能只有这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