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的时候我在湖澈报社实习,从年初呆到年中,每天兢兢业业主动加班到六点,可上头对我是否能转正的态度总是十分暧昧,兜兜转转打太极,就是不给个准信。后来还是隔壁桌老王看我日日愁得掉头发,才拐弯抹角告诉我问题所在:
「你文字内容严肃有余,趣味不足,上纲上线过多,报纸销量下跌。」他由此建议我搞点不一样的,最好能让领导眼前一亮,觉得我是沧海遗珠那挂。我说沧海遗珠就算了,能让领导觉得我是单位里一盏不灭的电灯泡,我就知足。
人们说知足常乐,又说生活不易,我对此深有体会,睁着眼为前途考虑了一整夜,第二天黑着眼圈提着咸鸭蛋兴高采烈去感谢老王,说我决定写一本先锋小说,要多先锋有多先锋。他听完后拍着我的肩膀鼓励一番,说年轻人就要朝气蓬勃,不能早早像他这样秃了头。
我为自己的上进感到高兴。
话放的容易,真拿起笔来我才体会到写小说的麻烦,故事写出来好几个,要么嫌似曾相识,要么觉得先锋度不够,最后通通都进了垃圾篓。我思索着人家怎么能对着白纸哐哐砸上几十页字,自己怎么就像是在造空中楼阁无论如何站不住脚,再抬头看眼表,顾不上忧思无解,只好赶紧把纸摞一摞,去接我女朋友下班。
每到这时候我都觉得我俩是有情人私会,是新时代进步青年的爱恋无奈受封建残余大家长的压迫与反对——这个大家长就是她二哥。压迫的具体手段我伸两只手数不清,最令我深恶痛绝的一项最近开始,是监视我们在下班途中的举动:确保我们一路保持二十公分距离,纯洁的像不染纤尘的革/命友谊,最后还要把她送到楼下不准上楼,我只能演痴痴望着她亮起的台灯再失魂落魄离开这种标准结局。
管的太宽了!
这一系列行为一般由他派来的小弟,啊不,员工来执行。当她二哥亲自来的时候,接送杨婵的工作就完全轮不上我,最好天有多高我走多远,面都别露一个。还好二舅哥比较忙,新/政/策下行后我还没见过他几回。我冲今天来盯梢的大哥打了招呼,给婵儿提着包,假惺惺地问「怎么最近都不见二哥来?」
婵儿说他事务所刚开个把月,正在麻烦的时候,忙得很。我心想忙得好,忙得好哇,嘴里担忧起二舅哥的身体,又对着二舅哥猛夸好几句。婵儿很满意,我也对完成了例行任务的自己很满意,终于可以清洗心灵,开始说点腻歪话。
这是一个令人迷醉的夜晚,我和婵儿在小街口恋恋不舍地拥抱了好一会儿才分开。因为今天的盯梢大哥是最仁慈最随便的那位,他一般对我们进行放任政/策而不管不问,骑着摩托直接到楼底下等着——跟寸步不离,一看我偏个头就好像要扑上来咬死我的哮天正好相反。
二舅哥的其他几位兄弟也很奇怪,我实在想象不出来这群人办的律师事务所得是什么样,只是估摸着够写成本小说了。想到这里我突然脑瓜一亮,不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嘛,我问问他们这事务所的一干事,来取个材多好!
事不宜迟,我决定现在就从身后这位大哥下手,这位大哥叫三首蛟,我一般尊称他为蛟哥,说实话这群人里除了杨戬我最怕他,因为他的发色在路灯下总亮得扎眼,纹身还上脸,怎么想都不是好人,我还总疑心他是去年闹得人心惶惶后来销声匿迹的飞车党大哥。
但这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我想就算真是混混头子又怎么样,现在不也老老实实跟着杨戬参与法制建设道路了吗,说不定人家其实是个老实人,是我成天戴有色眼镜看人。我给自己打好气,转过头去,发现蛟哥正掐了烟蒂,长腿一迈就要上摩托车扬长而去。我三步化作两步,连忙过去挡住人家去路,说蛟哥,先等会儿走,我想跟你商量点事儿。他斜着头看了我一眼,没搭腔,我只好迎难而上「听说西街新开了个烧烤摊,海鲜不错,啤酒也好,我们去那儿说?」
他大概以为我要贿赂他监视时多放点水,抿着嘴用鼻孔出气笑了一下,同意了我坐上他摩托车后座。
「所以你是要写小说?」
我把扇贝排好,摆出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点了点头,又委婉地表达了我想从他那儿取取材的愿望,桌子上码的整整齐齐的竹签显得我态度格外诚恳。
哦,他又问我,写什么样啊?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脑内迸发的雏形,拧巴了半天,跟他说「大概是什么为人民,为人民币服务而营业的事务所,在一个个案件里边」
「听着挺皆大欢喜的。」他屈着指节摸了摸嘴角的油腥
我一时竟听的入了迷。
过了几天我才又碰见蛟哥,他带着迷茫与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接过我递去的初稿。
〖 九五年的时候我在甲德事务所实习,从年初呆到年中,每天兢兢业业…… 〗
三首蛟才翻了两下就把稿子塞回我手上,说「可算了吧,你这开头我就好像从哪儿看过,别是抄的吧?」
他继续挑刺: 「还有,这个“我”是谁啊?」
「可不就是你啊,」我说「拿你的视角写的。」
「没人喜欢看自己的视角给人写成小说的!」
我看着他扬长而去的摩托车屁股,想,这世道,大青果是完了,可大老爷从没少过。我知道他这是不想搭理我,是想刁难我,想来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忍,我忍。还好我早有被编辑头子折磨的经验,当晚回去就挑着灯把写好的几章从头到脚改了一遍,第二天又拿给他看。
他对我的坚持表示了惊讶,终于给面子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