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写于2009年10月——
岁月静好,一世安稳,是很多人心中的夙愿。但有没有这样一种人生,因为太过美满,反而显得乏味了?有没有这样一种人生,即便饱经沧桑,回头看去,却更让人坦然而无怨无悔?
《上海的金枝玉叶》,陈丹燕的上海系列之一。是一个女人一生的照片集的陈列,更是她一辈子缓缓走过的人生写照。像那幅挽联:花开花落,金枝玉叶不败。一个人的一生,有这样的结语,是否已经可以无憾而安静地长眠?
一周岁的戴西,穿着洁白的纱裙,小小的鞋底纤尘不染,陶瓷般的脸蛋安然而庄严地看着前方。
十一岁的戴西,骄傲的中西女塾的学生,二十年代的明亮阳光照在脸上,生活宛如蔚蓝的大海,璀璨地在眼前铺陈。
十九岁的戴西,在美少女的娇嫩纯洁里面,还有一些不同于维纳斯的晶莹坚硬的东西,像钻石一样透明但是锐利的东西,闪烁在她娇柔的眼光里。
二十四岁的戴西,像《罗马假日》里的小公主,娇贵、无邪,美丽到了极致。根本没有想到,她的面前除了金苹果,还会又别的什么。
三十九岁的戴西,她此后的生活充满惊涛骇浪。已经到了用淡淡的笑容把心事关在心里的年龄,是一种成年女子入世渐深的表情,一种淡淡的惊痛,一种坚忍的安静,一种沉默的自尊。像一粒坚果被狠狠砸开,她的心灵和精神焕发出被寻常生活紧紧包裹住无法散发的芬芳。她的人生也从此成为审美的人生——别人看着壮美,但她历经苦难。
父亲去世,丈夫和自己相继失业,丈夫被打成右派,丈夫被捕,死在提篮桥监狱;自己被下放劳动改造……
六十岁的戴西,万暗夜,光华升,她还是那个失去了吐司炉,也能用铁丝网烤出香气扑鼻的吐司的女人,一个不肯伤害自己清白,不肯因为自己而再给自己的孩子增添一点点不幸的母亲。
七十三岁的戴西,热爱工作的英文老师,深受爱戴的英文顾问。作为她的遗像,她选择了一张为学生录音的照片,因为,那证明了她“正在工作”。
九十岁的戴西,她说:“要是生活真的要给我什么,我就收下它们。”
戴西用她委婉曲折但直到九十岁依然充满女性魅力的从容一生,让我看到和学到,风浪中可以怎样经历和颐养自己的人生,可以怎样坚持自己的纯净和自己的生活方式,可以怎样护卫自己一颗自由的心,在生活如此大起大落的时候,让它都是温暖的、自在的。
一直到戴西九十岁的照片,她的姿态都是优雅的、不难看的。失去的那些风华岁月,在她的生命里,宛如一株花树,繁茂凋零,凝成了永恒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