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许多人来说,世上是没有多鹤这个人的。多鹤必须隐没,才能存在。
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
她想,这是一族多么吵闹的人!她在这些人中间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头一次发现他们吵得她活不了?!他们花多少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不吵闹或许地板可以干净些,家具可以整齐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也不必“凑合吃”,“凑合穿”,“凑合活着”了。
世上没有多鹤的亲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制造亲人。
母亲把她生下来,把弟弟和妹妹生下来,给她自己生下这么多亲人,加上把母亲生下来的外婆,以及从外婆的产道里爬出的一个个骨肉,这是一个谁也进入不了的骨血团伙。因此父亲的阵亡通知书在母亲的面前展开时,母亲没有疯。她生下这些亲人们就为了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复返时,一群小小的亲人围绕身边膝下,让你知道你还没有完蛋,每一个小小的亲人都将可能是你的转机。
这个火车站中转南来北往的火车,什么样的哭喊都很寻常。
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
或许生生去斩断它是不对的,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的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断,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
人们遇到灾祸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往下过。
钞票又旧又脏,被橡皮筋困成了一个微型的逃荒铺盖卷。
什么羞耻都长不了,别人会很快出新的事,就会有新的羞耻,旧的就复好如初,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想上哪儿能找这么个好女人?整天两眼发直地做事情,一点不跟你啰嗦。他过去喜爱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寡言。他从小到大的环境里,话说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这样好的。
在二十八九岁的热恋者小彭心里,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鹤不消失。
雨中的工厂灯火显得特别亮。每一个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镜,天上地下地叠映,使灯火无数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这样喧腾的工厂区才会如此细声细气,就像多鹤的泪水落进硬汉小彭宽阔的怀抱。小彭那还欠缺最后定型的、男孩气的身躯,跳下自行车,站在一望无际的繁华绚丽的灯光里,站在漫漫的雨里和刚走出饥荒的一九六二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