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22日晚,秦风给我发来信息说他要来欣城。
他今年46岁了,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先后取得了欣城大学硕士研究生、北京美术学院的博士生学历。
他的一张画卖到了四位数。
据他说,他每年给各大企业、商场的平面设计费用至少有两百万元。
1997年春天,我认识秦风的时候,他是个乡村中学教师。
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艺术家,是个成功人士。
然而,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很青涩。
关于他,有个凄凉的故事。
而我,恰巧是那个故事里的女主角。
我和许多人一样庸俗,目光短浅。如果我能预知未来,一定不会错过如此优秀的他。
1.
那年他20岁,我22岁。
我刚从欣城师范学院毕业毕业,长发及腰,穿着粉色长袄到了清河中学。
他是清河中学的语文老师。
听和我搭班的王老师说他是个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对他充满了好奇,这个男孩是怎样的人?
半年以后我和他搭班,他是班主任,仍然教语文课,我教数学课。
他治班井然有序,宽严有度。学生既尊敬他,又崇拜他。
他的教学成绩名列前茅。
我很佩服他。
我的性格过于柔弱,声音过于尖细,又是新手,既没有威严,管不住学生,又没有教学经验,教学重难点不突出,又没有给学生打好基础。每次考试,我的教学成绩总是垫底。
他从不对我指手画脚,只是说跟我教一个班不用担心,只要我们班的总体目标完成就行了。
那个时候,我住在学校大门附近的女教师宿舍里,他住在校外的出租屋里。
他在校外办了一个画室,专门辅导美术特长生画画。
听他的邻居说他很吵人。每天他回去以后总是把录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听他喜欢的歌。
1998年元旦,他邀请我和江琴去他家玩。
江琴是他的师范同班同学,人很美,皮肤很白,眼睛很大,方形脸,长头发。大家喊她冰美人。
元旦那天风和日丽。
我们骑着自行车去他家。
他家在三十多里外的山里。
我们骑了将近两个小时车,路过清河街道、崎岖的山路。我们看见了高大粗壮的毛竹,看见了巍巍群山、参天大树、小桥流水。
虽然是冬天,但是我们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我们一路说说笑笑,蹬着自行车,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感受世界的美好。
他家门口有一个大院子。院子前面有一个池塘,池塘边种着桃子树。
他家的房子颇有徽式建筑风格,青瓦白墙,一共有三间青砖瓦房。
他的父母看见家里来客人了,很热情。
他的父亲是清河小学的老师。他的母亲在学校里开了一个小商店。
他家还有茶山、果园、菜园。春有绿茶、夏有荷花、秋有百果、冬有熏肉。池塘里有他家养的肥鸭,山上有他家养的土鸡。后山上有他家的猪圈,猪圈里养着几头大肥猪。
他家算得上一个小康之家。
他家客厅里的家具一律是乌金木,墙壁上挂着他的书画,门上的春联也是他写的。
他的母亲做了一手好菜。炖的鸭汤很鲜美,烧的鱼块、卤的菜让人回味无穷,炒的几个小菜新鲜可口。
那天晚上,我和江琴留在他家。晚上,他的母亲包了饺子。鸭汤下饺子,味道鲜美极了。
他的父母去学校的宿舍休息了。我和江琴住东边的大卧室。
他的卧室里的家具一律是粉色的,甚至连蚊帐都是粉色的。没想到他竟然有一颗少女心。我仍不住说了出来。
他说是的。每一个看似冷酷无情的硬汉的心里都藏着一个美少女。
他的话,让我惊呆了。我看了看身边的江琴。他的心里藏着江琴?
江琴说,别看我。我名花有主了。我的男朋友在省城教育学院读书,准备考研呢。我们是一个村子的,都是江村的,青梅竹马。
他长叹一口气,用手抹了一把眼角,假装甩出一把眼泪,低头说:“可惜了,痛煞我也。”
我和江琴都被他逗笑了。没想到他还有如此诙谐幽默的一面。
“不跟你们开玩笑了。我妈从小把我当女孩养。说把男孩当女孩养,好养。给我穿裙子,扎小辫。直到后来盖了新房子,做家具的时候也没有征求我的同意,直接把家具漆成了粉色。我说不喜欢。我妈说我未来的儿媳妇喜欢就行。”他说,接着问:“你们喜欢不?”
“我不喜欢。”江琴连忙摆手,对着我挤眉弄眼。
我沉默不语,红了脸,低了头。
他拿出笛子,对我和江琴说:“你们看今晚的月亮这么圆,这么亮,出去走走,顺便听听我吹的笛子,可好?咱们如果不出去散散步,就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了。”
江琴连忙摆手,说:“我困了,眼睛睁不开了。你们去吧。”说完,她打了一个呵欠,去了大卧室,关了门。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跟秦风出去看月亮,还是去大卧室休息。
2.
“走吧,这么美的月色,辜负了,可惜了。如此良辰美景,稍纵即逝。要珍惜。”他向我伸出手,说:“山路崎岖难走,你穿着高跟鞋,容易摔跤。来吧,跟我走。”
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团燃烧的火焰,让我有些害怕,又有些心动。
我像是被他施加了魔法,神思恍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任凭他牵着我的手,走出了他的家门。他锁了门,带着我在月下散步。
月光皎洁明亮。
他停了下来,松开手,把笛子横放在他的嘴边,用几个修长的手指摁住笛孔、松开,吹起了笛子。
笛声悠扬动听。
他在吹奏《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忍不住跟着小声唱起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停了下来,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听到你的表白了,你喜欢我多长时间了?”
我窘迫极了,立即转身跑回了他家。
他跟着我后面大喊:“你跑什么?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有什么错?冷月,我喜欢你!”
我一口气跑到了他家门口,站在院子门口等他。
他的小院很别致,用竹篱笆围成一圈。篱笆周围种着三叶草和一些绿色灌木。
他很快追了上来,走近我身边,越来越近,让我感到害怕。
我无处可躲,浑身瑟瑟发抖。
“你很冷,对吗?”他抱紧了我,“以后让我来温暖你。让我做你的太阳,白天带给你光明,照亮你的世界。晚上给你温暖。”
我攥紧的双拳,逐渐松开,忍不住伸开手臂,抱紧了他。
他低下头。
我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很甜,也很醉人。
3.
从秦风家回到清河中学以后,秦风就经常帮我到水井边拎水。
清河中学用的自来水有杂质。通常情况下,老师们去学校小卖部门口的水井边打水。
水井很深。要把水桶拴在一根绳子上,把水桶甩进水井里。水桶一猛子扎进水里之后,用力拽绳子,把一桶水从水井里拽上来。
我比较笨,掌握不好拽水桶的力度,只能拽半桶水上来。
他看我只打半桶水上来,总是摇头,教了我几次如何掌握打水的角度、力度,见我总是学不会如何打水,他总是摇摇头,帮我把水打上来,送到我的宿舍里。后来,他干脆不教我打水了,直接把水拎到我的宿舍里。
又是一年高考季。
他参加了成人高考,报考欣城广播大学美术专业。
他以优异的成绩被欣城广播大学美术系录取。
然而,他并不高兴。他躲在房间里流眼泪。
如果他去上学,就意味着失去现在这份有编制的工作。现在就业压力大,想找一份有编制的工作比登天还难。谁知道两年后会怎样?上大学还意味着要花很多钱交学费。他不愿意给父母增加如此沉重的负担。如果他不去上学,可以很快结婚生子。现在,他去上学了,至少这两年为了专心完成学业,不能结婚,就会委屈我了。
我和他开玩笑说:“不委屈。这两年我正好可以自由自在过我的单身贵族生活,如果遇见比你条件更好的,我可以移情别恋。”
他立即翻脸了,神情严肃地让我保证:“这两年,我绝不变心,等你回来。”
好吧,我答应他了,只是没想到后来我的玩笑话竟然变成了现实。我遇到了比他个子更高,比他更成熟,更幽默,家世背景更强大的人,我最终还是移情别恋了。
9月1号,他去欣城广播电视大学上学了。每个星期给我写一封信,向我诉说浓浓的思念之情。二十多年后,我和他再度重逢时,他告诉我:“那两年给你写信,把我的文笔练得越来越好。我现在文案写得好,就归功于那个时候每个星期给你写一封信。每一封信写得情意绵绵,感天动地,只是没有感动你。你是铁石心肠。”
天冷的时候,他给我寄来粉色绒线的围巾和帽子。两年后我嫁给别人了,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围着那条围巾,带着那顶帽子。一年后,婆婆的小女儿坐月子,我把那条围巾和帽子送给了她的小女儿。除此之外,我和他再无任何瓜葛。
过年的时候,他回来了,留了胡子,头发留得有些长,可以在后脑勺扎小辫子了。艺术家是不是都要留胡子、留长头发?我不喜欢他的艺术家的形象。我和他生分了,即使在一间屋子里,依然感觉距离很远,甚至有些陌生。我以为只要和他相处久了,就能恢复到原来亲密无间的状态。只要他不跟我分手,我们还能在一起。
那年春节,雪下得很大。我去他家过年。我给家里写了信,说我去同事家玩,春节后就回去。
从初一到初五,大雪封山,没有车子出山,直到正月初六,才有三轮车愿意送人出山。
到了镇上,我们坐公共汽车到了县城。
4.
我家在县城南区的一个居民点。
我的父亲原本是欣城外贸塑料厂的工人。1990年工厂破产了,他下岗了,在农忙的时候回农村种地,平时和母亲在县城生活。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他们都已成家立业。两个姐姐已经嫁人了。两个姐姐原本也在塑料厂上班,也下岗了。大姐和大姐夫开了一个豆腐坊,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二姐在县城的繁华地带摆了一个摊子,卖些饮料、雪糕,挣些小钱,维持生活。大哥结婚后,和嫂子一起去南方打工,买了房子、车子,有了孩子。
只有我,让父母担心。他们一想到他们的小女儿要一辈子留在农村,甚至还要嫁到穷山沟里,就长吁短叹。有一次,他们去清河镇看我,遇到三婶,三婶说:“如果我家女儿像肖月一样,我宁肯掐死她,把她推到河里淹死她,也不便宜那山里人。”
肖月是我的名字。
三婶的话像是毒刺一样刺进母亲心里,让母亲日夜心痛,寝食难安。
这一次,我竟然在秦风家过了春节,过了那么多天,没有给家里任何音信。我的父母想必对我彻底失望了。到家门口的时候,我非常害怕,怕我的父母拿着大棍子,把我赶出来。
我在门口忧郁了很长时间,不敢敲门。
秦风见我不敢敲门,走到门旁边,敲门。
敲了大约五分钟的门,门才开。
母亲看见我们,立即关门。
我慌了,使劲敲门,哭着说:“妈,你开门,我知道错了。”
“你不是有家了吗?还回来干嘛?”母亲在门内哽咽着说。
“阿姨,是我们错了。我不应该留小月在我家过年。我以为过了年就可以送她回来,没想到下大雪了,大雪封山,没有车子敢送人出山,就等到现在才送她回来。阿姨,你要怪,就怪我。是我不对。你打我也行,骂我也行,我都可以承受。阿姨,你先把门打开,让邻居看见了,不好。”秦风趴在门上,对门内的母亲说。
母亲打开了门。
母亲的头上的白头发更多了,面容憔悴,人更瘦了,眼睛红肿,嘴角起了水泡。
“妈,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不赶我走,都行。”我浑身哆嗦,对母亲说。
“进来吧,别让外人看见了。本来没有什么事,他们能说成天大的事情。”母亲擦擦眼角,对我和秦风说。
我和秦风一起进了屋。
父亲坐在紫色绒布沙发上,低着头吸烟。他的面前堆了很多烟蒂。
“爸,我回来了。”我小声说。
父亲没有抬头,继续吸烟,只是烟吸得更急了。
“叔叔,我是小月同事秦风。她这个春节在我家过的。都是我的错。您不要生她的气。您打我骂我都行。”秦风对父亲毕恭毕敬地说。
父亲缓缓抬起头,盯着秦风的眼睛问他:“你们只是同事?有哪个女同事到男同事家过年的道理?你这让我和她妈的老脸往哪搁?让我家小月以后怎么嫁人?”
“不不不,是我说错了。小月我的女朋友。如果您和阿姨同意,我会娶小月。”秦风急忙说。
“你怎么娶小月?你难道让小月一辈子和你在乡下过日子?”父亲冷冷地问。
“叔叔,我会尽全力给小月幸福的。我向您保证,我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
“你怎么保证?”
“我现在就给你们写保证书。”
“你们大老远回来,肯定累了。天这么冷,快坐下喝杯热水。”母亲端来两杯热腾腾的开水,放在茶几上。
我立即拉秦风,坐了下来,不管父亲怎么骂我们,我们都要听着。
“你们家在城关有亲戚吗?”父亲抬起头问。
“有。我小姨在欣城中学上班,小姨父是欣城医院的院长。”
“那行,你现在就回家,跟你家人商量一下,如果你诚心诚意和小月过日子,就尽快把婚定了。如果你不想和小月在一起,我们也不勉强。小月条件好,有很多给她提亲的人,条件都比你好。”母亲对秦风说。
“妈,你让秦风好好歇半天。他从家到这里,连续坐了半天车了,很累了。现在你让他回去,不是为难他吗?”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的父母看不起秦风,想让他赶快走。
“小月,你等我。我这就回家,让我爸妈找我小姨过来提亲。”秦风立即站起来,对我的父母鞠了一躬,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会让小月幸福的。”说完,他就离开了我家。
秦风走后,母亲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和你爸看你快过年了,还不回家,就到你的学校问问什么情况。有个老师说你谈了一个男朋友。那个男孩原来是你们学校老师,后来出去读书了,家在山里,你应该去那个男孩家了。我和你爸听了之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随便去男孩子家?你这样跑去,难道想一辈子留在乡下?你两个姐姐学习没你好,初中一毕业就到了城里,现在她们在城里安了家。你呢?读了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你真的要一辈子留在乡下吗?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的孩子怎么办?你好不容易跳出了农门,现在你倒好,不仅一下子回到解放前,还倒退了,竟然去了深山老林。这几天,我和你爸见你一直不回来,心像是被剜掉了一样痛,不停地掉眼泪。你和那个男老师赶快散了。你要是不听我们的话,我死了也不瞑目。”
看着母亲哭肿的眼睛,我的心也很痛,跟着母亲掉眼泪。我知道他们为我好。可是,我怎么能背信弃义,怎么能离开秦风呢?秦风说会娶我,回家找人过来提亲,他一定回来的。
“小月,如果你真的想一辈子留在乡里,我们只能断绝关系。我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现在就走吧。”父亲冷冷地说。
“她爸,你不能赶小月走。这么冷的天,她还没开学,你让她一个人上哪里去?你这不是把她往山沟里撵吗?孩子刚回来,还没喝一口热茶,没吃一口热饭,你总得让她吃口热饭再走吧。”母亲拉住我的手,说:“天这么冷,你的手这么凉,冻坏了吧?妈给你做饭去。”
“妈,我不饿。真的。我现在就走。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甩掉母亲的手,要走。
“你走,永远不要回来了!”父亲暴跳如雷,抓起身边的一把小椅子,朝我砸过来。
母亲挡在我面前,小椅子砸在母亲的肚子上。母亲叫了一声“哎呦!”蹲了下去。
我吓坏了,立即蹲在母亲身边,问母亲:“妈,你怎么样了?”
“妈没事,你扶我去床上躺躺。我睡一会儿,就没事了。”母亲皱着眉头,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扶母亲去了卧室,扶她上床躺下,给她盖好被子。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我后悔死了,我不该让她跟着我受这么大的罪。为什么小椅子没砸到我身上?把我砸死才好。母亲为了这个家耗尽了心血,吃了太多的苦。我怎么能伤她的心。罢了,罢了,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听她的。只要她好起来,她让我嫁谁,就嫁谁。
“妈,我错了。你快点好起来,以后我都听你的。”我对母亲说。
一天后,秦风来了,说他的父母过两天就带着他的小姨过来提亲。
我说不用了。我们移情别恋了,我们分手吧。
秦风不相信。
我说:“我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我爱钱,你有钱吗?你没有。你拿什么给我幸福?”
他走了。
一个月后,我结婚了,并没有嫁给秦风,而是嫁给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高大魁梧,风趣幽默,家在离城关三十里左右的一个乡镇。那个人将我的工作调到了欣城中学。
5.
一年后,我有了一个女儿。
五年后,我离婚了。我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
三年后,我开始考研,被一所大学录取。
三年后,我去了欣城高中工作。
至今单身。
前一段时间,秦风通过欣城高中的一个老师找到我的手机号码,添加我为他的微信好友。
他打来电话,说要来欣城看我。他现在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每年有几十万元的科研基金。他在校外成立了工作室,经常给一些商场、公司进行平面设计、规划。他每年至少有一百万元的收入。他的女朋友比他小十岁,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准备去他所在的大学任教。
我问他:“你不恨我吗?”
“不恨。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在这无聊的事情上。你当年一定有难处,否则,不会突然一下子变化那么大。我不怪你。”他说。
“既然你很好,也不恨我,那就没有必要见面了。我放心了。秦风,再见!谢谢你还记得我!谢谢你原谅我!对不起!”说完,我挂了他的电话,把他的手机号码、微信号拉进黑名单,删除。
再见,秦风。
既然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