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个星期天,生病的母亲都要几个在身边的儿女回家去,不为了别的,只图全家人在一起吃顿饭,说上几句话,偶尔还凑在一起玩上两把麻将牌,以为小小的娱乐。日子长了,特别是随了母亲的毛病反复的厉害,麻将牌打不成了,儿女们回家一定程度上就成了老人的一种心理期望。康权身为家中的老大,身体力行着老人的这个看似小,实则很麻烦的要求。弟弟妹妹则不然,只要自己有事,就把父母的这份愿望抛在了一边。
在陪老人过周末这档事上,康权从不与家人计较什么,谁愿来谁愿去全都随便,他只是尽着自己一个当儿子的本份。倒是妻子陶玉,因为男人过于分心在父母身上,对自己家庭生活自然就产生了影响,无论是精力,还是物力和情感,都让她觉得自己应得的一份有了许多的欠缺,所以从心理深处,不时就流露出不满,偶尔还生出点小脾气来。
康权当然心知肚明这些小细节,只不往心里去罢了。他头一天之所以提出来那个要求,实在是父母磨磨叨叨了好几次,想让孙女子和媳妇回家走一趟。在两个老人的眼里,或者说他们老于人生的感觉里,如果媳妇好长时间不能与儿子一道来去,很可能就是有什么问题出现了。
这个周日,康权还是没能带动老婆孩子回家,一切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的人为安排,反正一大早,岳母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家里来了远方的亲戚,让陶玉回家招呼一下。女儿呢,又找到了一个新的说法,说是学校通知星期天的上午集体要补课,一早就背了书包出门了。康权只好一个人回来陪自己的父母。
一进父母居住的平房院门,康权看见弟弟康炳先行回来了,一个人在院子里心不在蔫的徘徊着。铁大门的哐响,让康炳把目光转了过来,有气无力地问候了一声:“哥,你回来了。”康权应了一声,问说:“你是咋了,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觉?”康炳欲言又止。父亲就从屋里出来说:“你们回来就好,你妈早就等不及星期天了。”康权说:“哪我妈咋在屋里还不出来呢?”父亲用嘴呶了呶旁边的邻居家,康炳小声说:“是不是我妈又跟人吵架了。”康权只觉得胸口一堵,心就有点烦乱。
兄弟俩随了父亲回到屋里,闻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那是老平房陈年的潮湿,加之刚下过一场大雨,屋里通风不好,清洁不到位造成的。当然了,这种霉味里还有老人衰朽的体味,和一只猫一只狗混居出的呛人味道。康权让康炳把前后窗户打开,自己把卧在一只纸箱中的小狗秀秀整体端了出去,放在阳光下让晒着。
两个儿子的归来,让精神极度抑郁的母亲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拿一双毫无光泽的眼睛,歪了脖子盯了他们看,那神情好象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一样。
老人自从上次旧病复发之后,情绪一直不稳定,时而燥动不安,暴烈蛮横;时而郁郁恹恹,胡思乱想,疑神疑鬼。每当这种时候,自己的老伴经过一生的磨合,已经难以成为发泄的对象,邻家的人语娃哭,就成了母亲发疯时的愤怒方向。
就在前一天,母亲因为心情不顺,又听见邻居家不知在闹腾什么,一时发作,又抛了两片烂瓦过去,随着疯骂开来。两家的院墙虽然砌得很高,但难挡老人的脏话,和随手一抛的东西。邻居的女人本来正跟自己的男人生气,这一下油遇着了火,隔了墙顿时骂翻了天,还把母亲抛过去的东西,顺声又抛了回来,结果打在了试图劝说老伴的父亲身上。父亲忍了,母亲把怒火转到了老伴的身上,骂他一辈子窝囊废,官没当个官,钱没挣下钱,家里人挨了别人的打,连个屁都不放,算什么男人。父亲喏喏不敢回话。
母亲骂不过邻居女人,一时气急,脸色就变了,撇腿坐在自家院里,浑身抖动如筛糠。父亲情急之下,冲着邻居女人嚷了句闹出人命了。邻居女人嘴虽厉害,心里晓得疯子的病情,怕真出了事,就适时收了口。父亲颠颠地从屋里端出一杯水,给母亲饮了两口,然后又是抚背,又是捋头发,揪臂膀。
母亲的脸色慢慢缓了过来,一场危机终于化险为夷。父亲想劝说母亲回屋去,反被母亲一把给推得坐在了地上。老俩口一时呆坐在院子里,瞪着眼睛,像两个老玩童一样,各自恼着表情,互相斗着气,谁也不说话。好在家里的小狗,不知是通灵,还是觉得有趣,在老俩口中间转来转去。家养的大花猫也从屋里出来,伸着懒腰,挺着尾巴,凑过身子,在父亲和母亲身上蹭痒痒,同时不停地“喵呜”。
后来,母亲首先松驰下来,忘记了自己先前疯狂所惹发的事端,疼爱地抱了小狗,站起来回屋去了。父亲则长舒了一口气,抱住猫眯,在院子里又坚持了一会儿,才腾挪着僵硬的身子骨站了起来。
两个老人经历的这档子事,康权只是有所感觉,他被第一眼看到的母亲的神情吓了一跳,忙问候了两句,母亲只是不言。康权看着父亲,相视以目中相继退到屋外。父亲低声说了昨日的事,康炳不干了,非要到邻居家问个黑白。康权一把拉住不让他去,父亲也极力制止。
留父亲和康炳在外,康权独自重新回屋,为母亲打水,端在床前看着老人洗了脸,又寻了几句好听的话说。母亲原来迷茫渺远的眼神,在儿子的关心中透出一丝亲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