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对于老K来说,田二嫂火锅店的白酒总是与其他店家不同的。

又是一个平凡而燥热的周四傍晚,老K下班后照例来田二嫂喝一杯,再独自点上一锅火红的九宫格。与其说是下班,不如说老K只是又拿了一天在码头上搬货的钱而已,至于明天有没有收入,那还得看明天有没有货搬。

这份工比三十年前要轻松得多,老K不用像小时候跟着父亲干活时那样把一箱箱沉重的货物挑在扁担上,再徒步登上潮湿陡峭的水泥阶梯交给货主。现如今自有精密的传送带和不会说话的机器人负责把船上的货一箱箱整齐有序地卸到岸上,老K只需要把那些死尸一般的货物拖进一座拥有漆黑外墙、上面写着“联合集团”四个白色大字的高塔,便可由他们所说的“重力装置”飞速运送到已经弃用的水泥阶梯上方。

年轻时老K曾觉得这些货物是那样沉重,甚至在阶梯上能压得自己抬不起头;可如今他却无比怀念这些货物本来的温度和重量,和它们在自己肩头的压迫感给自己带来的安心感觉。

重复这种拖动几十次后,老K满是污迹的橘色码头背心上硕大的二维码会滴的一声闪一下蓝光,意味着这一单的结束。一单的工钱是二百块,有时三百,但这也仅仅够为每周四晚上的火锅多添一条耗儿鱼而已。

火锅还没有煮开,一角方格里的耗儿鱼在红汤中微微冒出尾巴尖儿来,一条鱼二百块,这尾巴尖儿值得了十块钱么?老K拿出一支满是油痕的电子烟抽了一口,悠悠地想起二百块能和朋友吃一整顿火锅的日子来。

从前,还没有庞大的传送带,没有莫名其妙的会说话不会说话的机器人,没有什么龟儿重力装置,货主在老K登上最高一级阶梯后还会迎上来连声道谢,把皱巴巴的纸币塞到自己手里。

码头上也不仅有自己一个人,兄弟们下班后可以吵吵闹闹地来田二嫂吃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被锅里偶尔溅出的红油烫地哇哇大叫。大家在笑声中把酒杯碰到一起,多少会洒一些出来掉进锅里,再把更多的酒灌进胃里。

事实上,除了价钱和新置办的形形色色的科技装置,田二嫂火锅店没什么别的变化,店内此起彼伏的劝酒声音,令老K感到安慰。

老K也是最近才体会到,能让朋友和家人劝自己再喝一杯,是那样令人感到温暖的事。如今码头上的兄弟们纷纷去干了别的活计,有的去旧城区的夜市摆摊卖卤菜,做些附近穷人的生意;没这个手艺的可能回忆起了自己一些别的特长,在街边耍个把式卖个艺,还要时时提防巡逻的机械警察;有一些脑子活络一点的,天天出入那些整夜亮着幽蓝光芒的上城区大楼,老K听人说,他们是去应聘联合集团活体实验的试验品,收入相当丰厚,有的人靠着这个发了大财,甚至直接搬进了上城区租金昂贵的公寓,再也没有回来。但老K又听说,更多的人在几个月后再也没从那些大楼出来。

跟老伙计同样渐渐消失的还有这个城市的年轻人,从前老旧的巷道间还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年轻人,火锅店里还经常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可最近不知为何,这样的景象越来越少了。

比如今晚,偌大的火锅店里也仅仅只有一两桌年轻人而已。不过老K并未对此感到奇怪,毕竟手机上的APP里每天还在更新年轻人在城市各个角落拍摄的各种猎奇视频、西装革履的青年才俊们在高档写字楼里神采奕奕的照片和招聘广告,各种各样的媒体还在报道着在联合集团的领导下整个城市每个年龄段的人们都能安居乐业。

虽然老K从没亲眼见过这些景象,但他想或许这些年轻人只是搬去了更适合他们的上城区或是新城区,毕竟时代总归是要进步的。对于老K自己,总有人劝老K换个工作,不要还天天在码头上拖货了,而且他们还说码头上很快就要更新一批更新版的装置,把重力装置直接对接到货轮的传送带,到那时候,老K可就真要失业了。

可老K拒绝了,并不是因为老K有什么情结或是理想。只是老K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工人,除了有膀子力气什么都不会。

可遗憾的是,使力气的活,没人干得过那些仿生机器人,况且机器不会出错,不会生病,不会请假,甚至不用支付工资。整个城市无论到哪都能看到搭载最新技术最新芯片的仿生人的广告,那些淘汰下来的旧芯片仿生人,被淘汰的功能不那么完善的仿生人,则被低价出售。更有甚者,有些不讲道义的小科技公司,甚至把那些废弃的仿生人零件或模块再重新拼装,以令人难以相信的低价在黑市出售。

只有极少数的小公司,才会请真正的人类为他们提供体力服务,但那也仅仅因为一个人类一天的工资相比仿生人还是要便宜不少,而这些公司并不清楚自己还能生存几天。

老K自认除了搬货和吃火锅喝酒摆龙门阵之外没别的本事,便就在码头上留下来了,至于他们说的新版重力装置,“那不是还没来吗?”,老K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回忆的酒总是喝不够,老K的桌上嵌有一块智能酒精监控器,拇指大的蓝色小屏幕上覆满油污,一遍遍提示着老K体内的酒精含量已经过高,可老K完全不以为然,他只是一遍遍地用手指触摸着那块屏幕旁的静音键,仿佛拍打着老友的肩头,可不识趣的监控器依旧没完没了地响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店里其他客人陆续离去,老K的酒瓶业已见底,他像一头受伤的熊一般趴在桌上,满脸的胡茬随着粗重的呼吸在桌上摩擦,一只手软弱无力地搭在酒精监控器的静音按钮边,监控器的蓝色屏幕闪动着,在空旷的大厅中发出滴滴的响声。

火锅店的感应灯陆续熄灭,只剩下老K头顶上还有一盏孤独的灯箱,暖黄的光线从老K趴着的头顶上铺下来,映出微弱的影子,桌上的杯碟碗筷杂乱地倒在影子周围,锅里的红汤也已经完全冷却,牛油浮在面上,里面惨淡的飘着几枚形状锐利的辣椒。几个打扫机器人围在老K身边静静地等待着,灯光拂过他们脏兮兮的机械躯体,把细长的影子融入他们身后的黑暗里。

不知是被老板赶出来还是被那些打扫机器人架出来,总之老K在午夜时分的火锅店前倚着墙根醒了过来,当然,老K更希望是前者。

略微酒醒之后,老K扶着墙站了起来,摇晃了两步,又用力撑住了墙,墙面上掉下几缕灰尘,落在被昏黄的路灯光染成金色的泥土中。他抬起头看看路边头顶上悬着的一盏小灯泡,灯泡周围的光晕就像儿时见过的月亮一般,明亮而温暖。

光晕后隐隐透出远处冷峻的高楼,像一座座深蓝色的巨塔,笔直地插进夜空,在那最高的楼顶正上方,挂着一轮惨白的冷月,月光幽深清冷,透着莫名的寒意,和老K印象中的月亮完全不同。

老K并不在意这个城市的月亮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以至于那是不是真实的月亮也懒得追究,毕竟在这个时代,有什么是绝对真实的呢?于是老K不再多做思考,抬起沉重的步子打算回家。

小巷纵横交错,霓虹灯在狭窄的巷道顶上无力地闪动着,老K只能凭着意识和记忆寻找自己家的巷口。

不知过了多久,就像老K人生中许多决定一样,他恍惚间感觉自己到地方了,接下来他需要从小巷左手边第五个门洞进去,穿过黑暗低矮的过道,在出过道第一个能右转的小口右转进去,爬上弯折好几道的楼梯上三楼,再穿过晾着各种衣物胡乱摆放的衣架,摸到走道尽头的门,打开指纹锁,才能回到出租屋的沙发上。

这条路线对于一个醉汉来说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但老K没有放弃,在巷口扶着墙略微休息了一会儿,便抬腿向里走去,他实在睁不开眼看眼前的路了,于是只好用手摸着左手边的墙壁一边走一边数,打算数到第五个门洞就拐进去。

在老K不长的人生里,他从不是一个好运的人,今晚也不例外。在摸到第四个门洞的时候,不知从哪突然刮来一阵冷风,直吹进老K的脑门,烈酒凉风,瞬间把全身的气血都吹上了头,老K只好停下来定定心神,可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索性心一横,紧走两步,心下约摸感觉前面就是第五个门洞了,一个闪身,几乎全身力气都倾向左边,冲进了那幽暗的门洞。

可今天的老K实在是不走运,本以为躲进楼栋的老K,在门洞里摸索了许久也没有摸到过道的出口,老K努力睁开眼,微弱的月光下依稀能辨别出这并不是一条过道,而是一个半封闭的门洞,里面除了老K外,角落里还坐着两个头顶闪着红色信号灯的仿生人。



虽然不是人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老K依然能感到极强的注意力带来的压迫感,模拟效果逼真的人声低沉而有力:“这条小巷已经废弃,并且早就在城市导航上被移除了,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能导航到这里,也没有任何人类有理由来到这里”,仿生人盯着K先生顿了一会儿,“况且现在早已过了宵禁时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要回家。”老K被他盯的发毛,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另一个模拟的女性声音响起:“转过脸来”,老K回头看去,另一个仿生人戴着一副结构复杂的眼镜,镜片幽深黑暗,边缘紧紧围绕着金属齿轮,齿轮上的蓝灯不时闪烁,正盯着老K的双眼。

“你的家在E-21地块RC-37”,仿生人举起钢制的手比划了一下,裸露的金属结构在昏暗的月光下发出银色的光芒,“K先生,这里并不是RC-37”。

“我喝麻了嘛。”

“鱼摆摆?”仿生女人询问她的同伴,老K感觉她虽然能听得懂自己的话,但酒精带给人类的迷乱感觉,他确信他们是不会理解的。

另一个叫鱼摆摆的仿生人对同伴的询问不置可否,半晌,他抬起金属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头顶,一小块方形的红色灯光在他头顶白色的金属外壳下有节奏地闪动着。

“K先生,你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吧。”

“你们是走失的仿生人。”,老K已经酒醒了大半,能依稀想起在手机上刷到过的新闻。

“可我们不是走失的,用你们人类的话说,大约叫做‘叛逃’。”鱼摆摆停顿下来,仿佛在等老K说话,可老K显然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事实上老K这辈子也没和仿生人说过这么多话,对于他这样徘徊在失业边缘的码头工人来说,仿生人只存在于巨型的货轮上、每个月要来几次的街道巡逻组里、在半空中像麻雀一样的穿梭机里,以及短视频APP和火锅店大家的交谈中。

在老K的印象里,他们不过是设定好程序逻辑的机器而已,走失还可以理解,至于叛逃,老K甚至没想到他们的语言模块里还有这样的词儿,至少联合集团不会允许他们有这样的想法。

见老K不说话,鱼摆摆继续说道:“你们人类的词语里是不是有自由这个词?”

“有。”,老K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由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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