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的六月初六,包娘被省城的小儿子接到了城里。
阴历的七月初一,包娘自己乘车回到了老宅子。
阴历八月十二,小儿子一家从省城回来,带走了包娘.......
闽南的小村庄里有个不成文的传统,一个人一生的品行为人看他行白事时村里有多少老长辈参加就知道。越多长寿的老长辈出席,越证明他生前的品行优良,颇有能耐。而这也是一家族最长脸光荣的时候。
人在做,不仅天在看,人也在看。
包娘的葬礼上村里二十三个长辈,来得齐全。在锡村能有这种礼遇的是十几年来难见一次的。在场的每个人虽不多说半句话,看着算不上殷实的林氏家族能有今日,心底也是水镜似的。那些目光从摆满祭品的香案划过,随着缭绕的烟雾兜兜转转,最后都是落在那具灵柩上。
辰时。
做法事的老师傅们穿着丧礼礼服在整理法器,锣子,手鼓,木鱼,法杖…….叮叮当当作响,听起来就像是一首音律杂乱的乡间小曲。人来的还不算多,子孙辈都还没到,但孟莲把粗糙的麻衣穿上了。带着自己的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一边里里外外的操办起来,一边半含悲楚地亲自给到场的父老乡亲和老师傅端茶送水。
外人看着林家大儿媳,身着麻衣里外操劳的身影,又想起五月初五正值端午时节,这妇人失了丈夫,不免觉得可怜又可敬。几个素日里交往并不密切的媳妇和婶儿今日都纷纷上前来孟莲的忙,洗碗端盆,烧水掌厨。灶上的烟火气息渐渐在小小的厅堂里弥漫开来,孟莲看着锅里烧开的汤水,底料翻来滚去,沉沉浮浮的样子就像自己在林家的三十几年一样。
当初,包娘托人说媒,不出一个月就定下,两个人只打过一次照面。那时候的林家是屠户营生,家境算得上富裕。自家经营着小本生意虽算不上殷实,也勉强门当户对了。包娘就相中孟莲的精明能干,人前说过她和锦和简直就是戏文里说的天作之合,将来一定是长房里撑门面的料。只不过临到出嫁时,娘家人暗自嘀咕了一下:“怎么就是杀猪的?”这一句话不偏不倚就落在她耳里,她耳根子一下子就热了。想来杀生着实有过,可为了讨生活,况且未过门林家待她也是不薄的。最后,她成了林家的大儿媳。
林家除了大儿子锦和,还有姑娘锦绣和小儿子锦琛。孟莲进门时,锦绣已经高中辍学两年了,家里就剩下锦琛还在上大学。锦和一开始不务正业,只是帮公公打打下手,大多数时候会在老宅子的天井下一个人抽烟发呆。婆婆倒是对自己很上心,教她这个教她那个,这般用心良苦地都是为了让她照顾好锦和。孟莲渐渐感觉其实自己就像锦和的预备保姆。终有一天,公婆撒手人寰了,这个家就是锦和的,而他很显然不爱管事,那重担就会落到她的身上。她是长房儿媳,众人的眼光必定会死盯着她,好与坏都是被写进族人与外人眼里的。
最初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最多想起的就是包娘唱的的那句戏文:“半世辛劳,叹争得后世半口气…….”木讷的锦和让她很难琢磨透,她能做就只是勤勤恳恳地为这个小家庭帮忙,添丁续火。六个孩子诞生后,她越来越感觉到力不从心了。丈夫不争气,孩子嗷嗷待哺,娘家人的冷眼与揩油…..接近三十岁的她开始挖起心思,这个家里,她必须要争到比别人多。
终于,三十岁那年,公公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分家的时候,她从婆婆手里拿到了一家个体杂货店的钥匙,还有十亩地。跟刚刚毕业只拿到一万块钱的小叔比简直体面到不行。她更加的忙碌了,算账,出货,进货,砍价……她完美从一个家庭主妇变成老板娘。锦和除了开车进货,愈发安静了。
巳时。
白事桌的菜差不多上齐,老师傅们就要开始做法事了。这个时候,一辆别克轿车停在了厅堂门口,锦琛一家回来了。锦琛跟锦和虽说是两兄弟,性格却迥异。从农门一路挣扎到省城的白领,从老宅子走出去到大城市安营扎寨。家里就数他走得最远,见得最多。可是锦琛在村里并没有受到父老乡亲青睐,相反锦琛每次回家西装革履的,却谦卑得挺不直腰杆一样。对谁都是毕恭毕敬的,而很少有人会领他的情,归根而论,他只给林家添了两个女仔…….
端午那天,锦和就过世了。正应了那句:“白发人送黑发人。”整个家里安静如同一潭死水,但每个人的心底还不都是乱做一锅粥。妻子赵彤看着锦琛一个人躲在昏暗的卧室里一言不发的样子,心里着实难受。锦和是五年前害病的,阿兹海默症,老家人管这叫痴呆病。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就认不得人了,逢人就只知道咧嘴笑笑也不说话。包娘也不知如何是好,找到了做生意的大嫂,孟莲提议让丈夫回到老宅子住,婆媳俩轮流照顾锦和。她负责晚上,婆婆负责早上。包娘被大儿媳的承诺感动得满心欢喜一口就答应下来。
后来,锦琛夫妇回家就发现了,原来孟莲的所谓负责晚上就是十点钟后回老宅子陪自己的丈夫休息。而其他时间都是包娘一个人在照顾锦和。南方的天气时常氤氲着水汽,每一丝雾气都藏着细腻不可言的秘密缭绕在檐角,窗棂,台阶……老宅子在一片潮湿中墙上挂上一抹新鲜青翠的苔藓,再也没有用的黑乎乎的土灶台偶尔会散落下旧年的煤灰烟屑。为儿子洗衣,喂饭,换洗脏衣物,看着每日时睡时醒又一言不发的儿子就如同婴儿一样。但是包娘没有办法再回到那种初为人母的感觉了,有的只是人到晚年的力不从心。想到这她都会望一望老宅子那个不大的天井窗,天井以外,一片灰压压的云雾天色。
锦琛在外生活,带来过昂贵的药物,甚至还带锦和去首都看病。然而,锦和的状况日益恶化。有年隆冬,他患上重感冒,引发了肺炎,包娘手忙脚乱他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出嫁的姑娘,在外的幺儿都连夜赶来,神色凝重地围住病榻旁的老包娘。孟莲是最后一个到医院的,一进门就挤开了人群扑在丈夫身上号啕大哭:“怎么办啊?你看大家都不想要你!”说完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周围没一个人上前劝慰。
半个月后,大家就把锦和接回老家,老宅子还是一片冷清。
隔年阴历五月初五,锦和就在睡梦中走出了老宅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回头看一看谁在土灶边的包娘。
三个月后,包娘许是遁着儿子的脚步去了…….
午时。
法事已经开始一半了。岭南乡村的葬礼总是吵吵闹闹的,有老法师唱丧诗的哀婉,有族里妻女的哭丧,还有浓妆艳抹的殡仪队的挽歌与舞曲。村里有不懂事的孩童总像看戏似的围观在厅堂外,被家中的父母拉走,还要顺走一把祭祀糖果。心底要迸发出来的东西被人们用喧天的锣鼓与号子声替代,哭丧声跟哀乐附和着显得诡异的和谐。
老法师摇着法杖,口里念念有词的是她的生平。小师傅举着灰扑扑的魂幡,不知积攒了多少岁月尘埃,灵堂的西侧是丧乐团在拨弦敲鼓,把人绕在那片喧闹与凄迷里。跨过一个装满水的铜盆就是跨过了血海,走过一段两步的木桥就是行过奈何桥,法杖摇两下,如歌的生平也就曲终了。
老人家终于出殡了,最为冰冷的火葬车安安稳稳的停在了厅堂门口。
未时。
曲终人还是未散的。林家的三个锦字辈家庭聚在了一起,按照老规矩的清点遗物遗产。包娘没留下什么值钱的,孟莲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知道的,就只有那套老宅子了。她为这个家操劳那么久,她的生意,还有林家的独苗,老宅子花落谁家早就心里有数了。村里的老公道人过来帮忙清分东西,林家的子孙们渐渐安静下来。这是村里的长辈,谁都不会轻易失了规矩,那样子丢的可是整个家族的脸面。
可这一次,孟莲,失算了。
唯一的老宅子分给了锦琛。儿子连城站在孟莲的背后,悄悄地拽了母亲的袖子。孟莲没有回头,昨晚她才跟儿子说,那个宅子卖了年底就有婚车了。现在她只能说句:“可是……”老长辈掸了掸手上的烟灰,皱巴巴的脸上一丝淡淡的笑,“到头啦……”
看场的帮工走了,行法事的老师傅也累了,各路的亲朋好友敬了茶酒也都静默了。秋天的风还是有点潮湿,没有让人闻到熟悉的旧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