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用一块钱就能吃一顿饭的时候
周末朋友圈被《寻梦环游记》刷屏 ,一位家长说,这部电影让她想起了已经过世二十年的奶奶。我突然就想起了,我的奶奶。
我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直到她病重去世的头几个月,我还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睡在同一张床上。可是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才十一岁,是个刚刚上六年级的小学生,二十几年的时间抹去了我很多有关奶奶的记忆,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 ,我竟然无法完整地回忆起和奶奶有关的任何一件事。
和奶奶有关的事,有些是我零星记着的,有些是父母告诉我的。比如在我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的哭闹不休曾让父亲很是恼火,而他刚想冲我发脾气,就被奶奶一顿臭骂;比如我小时候嘴很馋,经常看见什么就要什么吃,奶奶总是毫无节制地满足我的要求,以至于我每年夏天都会因为急性肠胃炎而住院,严重的一次甚至被送进了传染病医院;又比如我一个地道的北方小孩偏偏就喜欢吃米饭,为此奶奶专门给我备了一个小锅,当我吵着要吃米饭时,她就会不顾父母的反对,也不管家里做了多少别的吃食,总会再去给我准备一份米饭和炒菜。
凡此种种,不知道有多少细碎的琐事可说,大都也跟吃有关。也是,在那个年代,一个并没有什么文化的祖母,对小孙女的疼爱,恐怕大多也就体现在吃上面了。
我还记得刚上小学时 ,奶奶每天给我两毛钱零花 。不知道在八十年代后期,两毛钱于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是个什么水平,想来也算是不少了。我每天揣着那两毛钱,在中午和 晚上放学时,各买上一包酸梅粉或者无花果,然后砸吧着嘴吃回家。其实家离学校近得恐怕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但因为回家时这一包一毛钱的零食,几百米的路程都添了许多甜蜜的滋味。
还有礼拜天的下午,我会跟奶奶要上一块钱,跑去另一条街的街口,买上一碗炒凉粉和一个面包。和现在琳琅满目的各式面包来比,那个五毛钱的面包再普通不过,味道跟馒头也没多少区别,可是对七八岁的我来说,那就是一顿丰盛的加餐。我总是在玩累了玩饿了的时候,跑去找正打麻将的奶奶,要来一块钱,就屁颠屁颠地跑走,再吃得肚子圆鼓鼓地回来。
还有每天会从家门口吆喝着推车路过的小贩,车上摆着白切羊肉和羊肚羊肝,奶奶总会买上小小的一块羊肝,一半喂我,一半喂猫。我的拿着啃,猫的切碎了加点开水拌在馒头里。一个奶奶,一个小孩,一只小猫,一块羊肝。只可惜时间抹去了我太多记忆,我已经无法再还原那个画面。
我就在奶奶的呵护中无忧无虑地长大,虽然那时爸爸脾气比现在坏得多,虽然那时生活其实比现在艰苦。可是奶奶把我挡在身后,我就一直是个只管上学放学,写作业玩游戏,逗猫吃羊肝,玩累了玩饿了,再去要上一块钱吃一顿面包就炒凉粉的小丫头。
那时的我没有生死的概念,总觉得奶奶会理所当然地一直活下去,等我上大学,等我结婚,等我变成一个足够优秀的大人。
可是她突然就病了,我本来以为这次生病和她以往生病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可是她就突然病得不能在家了,突然间家里的大人都沉默了,住在外地的伯伯姑姑表哥表姐都匆忙往家赶,邻居家的阿姨姐姐也突然聚在我家里,踩着缝纫机一语不发地准备着什么,而我一无所知,竟然还在为家里的热闹而感到高兴。
1992年的11月16日,上午上课的时候,老师把我叫了出来。爸爸领着我回家,邻居家的姐姐红着眼睛让我换掉了身上的红棉袄 ,我生平第一次走进了医院的太平间。
可能因为我小,大人们并没有让我走得多近,只是站在门口,叫我给奶奶磕头,然后就把我领了出去。
我知道奶奶死了,可是死意味着什么,我并不知道。后来的丧事中我只是个听从大人安排的小孩,跟在队伍里,叫我哭我就哭,叫我跪我就跪,我知道奶奶死了,但是死意味着什么呢?
直到生活恢复了平静,直到有一天我和妈妈不知道因为什么争吵起来,她原本愤怒地看着我却突然失声痛哭:“我答应过你奶奶,我答应过你奶奶以后都不骂你的。”
我看着她,突然愣住了,那个瞬间,我才真正明白,我的奶奶死了。没有人再会给我一块钱去买面包配炒凉粉;没有人再会拦下路过门口的小贩,买上一块小小的羊肝,一半喂我一半喂猫;没有人再会特意为我烧一小锅米饭,只因为我不爱吃馒头喝粥。
从十一岁那年的冬天开始,没有人再会为我做这些了。从十一岁那年的冬天开始,我成了一个没有奶奶的人。
后来,每一个重要的时刻,父母会领我去墓地给奶奶上坟。考上大学的时候,去日本之前,领着先生回国办婚礼的时候。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把我的成长呈现给她,可是不管怎样的方式,我都觉得,心里有无法弥补的遗憾。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不可能用一块钱换来一顿丰盛的加餐,再也无法完整地回忆起我和奶奶之间的任何一件事。可是,时间能抹去我的记忆,却抹不去当时的感受。事情早已想不起,而我从奶奶那里得到的爱,却永远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