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沉凉,阿思靠在柜台摆弄药材,一人推门而入,带进来丝丝寒意,她垂首淡问:“看病还是抓药?”
“今日你可想起我了?”
阿思一愣,旋即皱起眉头:“没有。”
“这是你以前最喜欢吃的,尝尝。”
一个精巧的糖人被递到面前,阿思没有接,抬头冷冷的看向来者,陆邶穿了件墨色裘衣,衬得面色羸白如雪,一双细长的眼含笑望着她。
半月之前他在集市上碰见阿思,便一口咬定阿思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不论她怎么否认,他都执拗的要带她回禹州成亲。
对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阿思头疼的紧:“不是说了吗,我不认识你!莫要再缠着我了!”
陆邶把那糖人塞到她手中,缓缓道:“你曾亲口答应要嫁给我。”
阿思一使力,将糖人攥成一团扔到地上:“我何时答应过你?定是你认错人了!”
陆邶伫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她:“我不会认错的,你只是不记得了,等跟我回了禹州就一定能想起来!”
于他说不通道理,阿思认命的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给你开些治脑子的药?”
陆邶顿时又气又笑:“我脑子可没病,不过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你就当圆我这将死之人一个梦,随我去一趟禹州吧。”
他说自己身患重疾,只剩半年寿命,这话倒不像是假的,因他时常咯血,那血褐黑且伴着恶臭,阿思多次想给他诊脉,他都不允。
静默良久,她还是坚持道:“我可以为你诊病,但是不会跟你走。”
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再抬头已经不见陆邶的身影,只剩一室烛火忽明忽暗。
二、
陆邶连着好几日都送来糖人,阿思不让他进门,他便在门外静静侯着,时值严冬天气滴水成冰,他只着了件薄衫,面色越来越差。
一日落雪,阿思实在放心不下出去查看,见他蜷缩在墙角,半边身子已被白雪覆盖,她走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喂,死了没?”
陆邶迷糊间睁开眼睛,从怀中拿出糖人递给她。
阿思恶狠狠的瞪着他:“你到底要不要命了?”
陆邶却自顾将糖人往她嘴边送:“尝尝吧。”
阿思拗不过他,轻轻咬了一口:“这下满意了?”
“嗯。”陆邶应了声:“以前你常常缠着我给你买呢,寸思。”说完呓语一般的话,他沉沉昏睡过去。
阿思却蓦然愣住,她觉得寸思二字甚是熟悉,好似曾有人用这个名字一遍遍唤她,难不成真是她忘了什么?
陆邶昏睡两日,醒来见阿思正坐在床前扒他的衣服,不由咽了咽口水:“你……作何?”
阿思吓了一跳,慌忙将他的衣服合上:“别误会!我只是为你诊脉发觉你的心肺被剧毒侵蚀,想查查缘由,瞧见你胸前有许多咬伤,才……”
陆邶将衣服敞开,笑着看她:“想看便看吧,这是练蛊所至。”
那咬伤密密麻麻深浅不一,阿思皱眉道:“我在书上看过,养蛊需每日让百足,虺,等毒物吸食血肉,你为何要受那苦,还落得一身重病。”
陆邶垂眸,瞳仁深处涌起几丝哀沉:“我遇见一个道士,他承诺只要我帮他练蛊,就指一条明路让我去寻心爱的姑娘。”
月色寂寥映着他苍白的面容,倒叫阿思心头一动。
三、
许是对陆邶生了怜悯,阿思竟开口让他留下养病,他自是十分欢喜,揽下烧水砍柴一切杂务,闲时会在一旁凝神望她。
阿思常常被他瞧的不自在,却也不多说什么,饮一杯他烹的热茶,看窗外风雪寂寂,便觉这严冬都不那么冷了。
变故是在那日夜里发生的,阿思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一位妇人领着七八个大汉闯进药铺,说她家老爷吃了阿思开的药被毒死了。
那老爷名叫宋武,是药铺的老主顾,每回只抓些滋补养血的药,怎会突然中毒,不待阿思细究其中缘由,妇人已命人砸了药铺,嚷着要抓她报官。
陆邶将她护在身后,抄起板凳与那些人拼了个死活,后来不知是谁打翻了烛火,浓烟弥漫,他趁着混乱带她从后门逃出。
“这里不能待了,你先随我去禹州避避风头。”
陆邶浑身是血,牵着阿思往城门的方向走,她回首望去,只见熊熊大火映亮半边夜空,心里陡然一片悲凉。
禹州与此地相隔千里,陆邶雇了辆马车连夜赶往,阿思为他简单处理了身上伤口,一路都沉默不语,直到瞧见他在禹州的府邸,才忍不住叹道:“想不到你还是个有钱人。”
陆邶苦笑:“不过是父亲留下的宅子无人打理,才落到我名下。”
刚进府门,一只白猫不知从何处窜出,围着陆邶直转,他弯腰将它抱起:“小东西,快看是谁回来了。”
那猫通身雪白,眼眸呈暗红色,看向阿思时微微眯起,像是在盯着猎物。
阿思被它看的发怵,下意识后退两步,谁知它忽然哀嚎几声离去,声音刺的人头皮发麻。
“猫儿是我在山上捡的,黏我黏的很,却总是与你不对付,不过连它都识得你呢,寸思。”
阿思心里发悸,没听陆邶说什么,只觉这猫真真是怪异。
四、
用过晚膳,陆邶带阿思挑选房间,这宅子厢房无数,皆是整洁宽阔,她偏偏选了最不起眼的一间小舍。
陆邶面上一喜,语气激动:“这是寸思的屋子,你是不是有印象?”
阿思微愣,摇头道:“我只是看这间顺眼而已。”
舍中陈设简朴,只一桌一床再无其它,墙壁上挂着副丹青,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犄角头,容貌竟与阿思一般无二。
“这……是寸思?”
陆邶抚上画中女子眉眼:“这是你,你就是寸思,我与你青梅竹马,你虽比我年幼,却总是像姐姐一样护着我。”
阿思心中已是惊愕万分,接着问他:“你与寸思是怎么分开的?”
陆邶神色一黯,道:“怪我太过鲁莽冲撞了丞相之子,父亲要我拿你去赔罪,我哪里舍得,只将你偷偷放了。”
他掩嘴一阵咳嗽,指缝间隐隐有血丝渗出:“时候不早了,你先歇着吧。”转身离去的背影萧索无力,想来是护着阿思时受了伤,加上一路奔波,身子早已支撑不住。
那副丹青的边角已经泛黄,少女着件绿裙衫,灵动俏皮的模样让阿思看的出神,难怪陆邶会执拗的将她当成寸思,那般相似的眉眼,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若说巧合也太过离谱。
正自沉思,忽然刮起一阵强风,窗户被吹开,有女子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拢来,渐渐在阿思脑中炸开:“你终是回来了。”
阿思捂住脑袋,惊慌道:“是谁?”
那笑声越发放肆:“你随我来不就知道了。”
眼角瞥见窗外闪过一道白色身影,阿思心里有些害怕,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追了出去。
五、
那身影走的很快,阿思追着她出了府,拐进一条小巷,夜风湿冷,对面的人缓缓转身,是赤瞳一女子,面上带着古怪的笑。
对上她的眼睛,阿思头疼欲裂:“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咧开嘴,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你看我像人吗,看来光是改了你的记忆还不够,须下狠手,才能将你从陆郎身边彻底抺去。”
她的瞳仁倏忽变得细长,指甲嵌进墙里,随着移动迸出刺眼的火花,阿思想跑,却发现根本迈不开步子。
眼见那女子狰狞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她颤抖着手拔下发中簪子于半空乱挥,这是去寺里祈福得来的桃木簪,听说可以镇邪。
女子果然有所忌惮,停住了脚步。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她冷哼一声,手中白绫飞出,隔空缠住阿思的脖颈:“你待在陆郎身边一天,我便要你生不如死!”
阿思越是挣扎那白绫箍的越紧,视线模糊之际,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一声声焦急且彷徨。
寸思!寸思!
那女子显然也听到了,飞快的收回手,恨恨瞪她一眼消失不见。
阿思跌倒在地,呼吸微弱的近乎没有,她好像陷入一个冗长的梦境,梦里有个不受宠的小少爷,总是受人欺辱。
她常常因护着他被打的浑身是伤,还未喊痛,小少爷已泪眼朦胧的扑进她怀里,心疼道:“寸思,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她是被卖进府中的贱婢,与牲畜同论,能遇上那般温柔的少爷,受些苦又算得上什么。
他总是细语唤她,眉宇间的情意如春风似明月,日子本就清苦,他还要攒下少的可怜的月奉,为她置新衣买糖人,那般好的少爷啊,偏偏让她忘了。
六、
阿思睁开眼睛,瞧见的是陆邶憔悴的面庞,他为她湛了杯茶:“好端端的跑出去作甚,若不是被我看见,你现在还倒在那巷子里无人管呢!”
话虽数落,语气却满是担忧,鼻子忽然酸涩,阿思哑着嗓子道:“少爷,我知错了。”
陆邶端着茶杯的手一抖,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喊我什么?”
“少爷,我都想起来了。”
陆邶红了眼眶,猛地将她抱进怀里,也不管茶杯里的茶水被带翻浸湿两人衣裳,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高兴的忘乎所以。
“寸思,你还记得说过要嫁给我吗?”
阿思羞赧的垂下头,嚅嗫道:“儿时戏言……”
“哪来的戏言!”陆邶敲了敲她的脑袋,宠溺的笑道:“既然说了便要履行。”
他拿出全部家当为阿思置了件上好的嫁衣,聘礼是她最喜欢吃的许记行的糖人。
阿思问他:“是不是太急了些?”
陆邶却是一声轻叹:“寸思,我怕来不及。”
他的身体愈发虚弱,咯血的次数越来越多,挨到成亲那日已是强撑精神,阿思看在眼里,心如刀割一般疼,她的小少爷啊,都是为寻她才会遭练蛊反噬。她该如何回报这份情谊?
见阿思情绪低落,陆邶扯了话题:“不知猫儿那小东西跑哪去了,整天没个踪影。”
提起那只猫,阿思握紧手中的桃木簪子,它是只得了道的精怪,被陆邶从山中带回,在他面前永远是乖巧的模样。
背地却往阿思房中叼蛇鼠的尸体,无人时伸手推她进冰湖,它不许任何人与陆邶亲近。
当初陆邶将阿思偷偷放走,本交代了再聚的地点,它却从中作梗用妖术改了她的记忆,使她忘了一切。
阿思想把此事告诉陆邶,却被猫儿咬伤脖子,吓得再不敢开口,只能时时刻刻提防。
七、
阿思除了爱吃糖人便喜欢看戏,陆邶学着那些名角儿的模样在雪地里唱上一曲又一曲。
阿思拍掌叫好,眼眶渐渐酸涩。
她说想去江南看雨,陆邶执笔作画,咯出的血却洇了那青色烟雨,他愤怒的扯碎宣纸, 叹上天不公,让他们相聚却不能相守几时。
陆邶愈发抑郁,卧病在床时,常常拿猫儿撒气,无论他怎么喝骂,猫儿始终缠在他身侧,不许阿思靠近。
阿思也没空和它较量,试药无数,只盼能寻到有用的方子。
是在夜里,她正熬药,遥遥听陆邶于房中唤她,去时见他倚在窗边,眉眼间罩着一层幽怨。
“寸思,你想和我去江南看雨吗?”
阿思如鲠在喉,扬起笑脸看他:“想啊,等过了这冬天我们就去。”
陆邶回头,眸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许久才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那夜红烛,月色浅薄,阿思将自己交付给陆邶,手中暗暗握着桃木簪,猫儿却反常的没来捣乱。
次年春至冰雪消融,阿思小腹微隆,同陆邶去江南看雨,那时的他已形如枯槁,抬手指向雨幕中的一株迎春花,笑着说想要。
他已经许久未曾笑过,阿思急忙撑伞去采,却因道路湿滑一脚踩空,江南的雨太过缠绵,冲不净她身下刺目的血,阿思心如刀绞。
经那一事,陆邶气色好转不少,柔声安慰:“孩子会再有的。”
如他所言,未过多久阿思又有身孕,这次她格外小心,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腹中胎儿身上,是以忽略了陆邶逐渐好转的病情。
胎儿刚足五月时阿思无端小产,第一反应便是猫儿搞的鬼,忍着怒气与它质问,后者露出两颗尖细的獠牙,阴恻恻的看她:“这辈子我都不会让你诞下陆郎的子嗣。”
恨意倏然蒙蔽双眼,阿思没有像以往那样怕它,攥紧桃木簪狠狠的扑了过去:“妖物,去死吧!”
八、
猫儿被阿思划伤脸颊,哀嚎几声,伸出利爪钳住她的喉咙:“你还不知道吧,你的两个孩子都被我拿来给陆郎治病了。”
它加重手上的力道,得意的说:“未成形胎儿的怨气和精魄对人来说乃是大补,陆郎也是知晓的,若不是看你有用,我早就杀了你!”
阿思脸色青白,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却仍死死的瞪着它:“我不信!”
猫儿将要说什么,不妨被一记耳光打偏了头,它愣愣捂着脸颊,不解道:“陆郎,你做什么?”
“谁准你动她的?给我滚!”
对上陆邶震怒的目光,猫儿缩了缩肩膀,终是一脸不甘的跑走。
阿思跌坐在地,虚弱着问他:“它说的都是真的?你早知它是妖物?”
她的声音极轻,一字一句落在陆邶耳中,却让他格外慌乱,俯下身子去抱她:“寸思,我只是不想离开你,我想陪在你身边,我们……”
阿思用力的推开他,眼中满是震惊:“那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怎舍得!你怎舍得!”说到最后已是泪如雨沱。
陆邶抿唇看她,面上闪过茫然和无措:“这样不好吗?我可以长长久久陪在你身侧,孩子总会再有的。”
“宋武之事也是你做的手脚?”
“我在他抓的药里放了几位白附子,如若不然,你怎肯跟我回来。”
阿思嘴唇翁动,却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人早不是记忆中的少爷了,昔日温润的眉眼被戾气占据,她抄起身边的东西砸向他:“你滚,我不想看见你!快滚!”
陆邶目露哀沉,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阿思蜷起身子,只觉四肢百骸都冷的发颤, 她生了场大病,整日浑浑噩噩,听闻禹州城多了个食婴的妖魔,刨膛开肚极为残忍,清云观的道士已设法要将其诛杀。
那日夜里,窗外电闪雷鸣不见风雨,院中忽然传来响动,阿思端了烛火出去查看,却是一惊,只见一人跌跌撞撞的走进来,面容枯瘦骇人,身前一尺深的伤口正淌血,他目光四处游移,蓦然停在她腹上。
“给我孩子!给我孩子!”
阿思眸中翻涌着泪花,戚凄道:“我的孩子不早被你拿去了吗,你怎么变成这样?”
闻言,陆邶眼中有一瞬清明,愣了片刻,掉头便走,他因吸食婴灵遭了反噬,如今变成不人不妖的魔物,这副模样是怎么也不能教阿思看见的,哪料她猛地从背后抱住他。
“你到底害了多少人命?收手吧!少爷!”
陆邶僵硬着身子,声音暗哑:“我控制不住自已,寸思,趁着我还清醒你杀了我吧,早晚我会连你都认不出的。”
身后人静默不语,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九、
陆邶醒来见自己被绑在柱子上,周身堆着稻草,他记得是阿思将他打晕的,如今正举着火把,幽幽的看他。
原来是要烧死他吗,陆邶苦笑几声,刚想说些什么,听她轻声问:“你还记得我初到陆府没有名字,是你给我取得名字。”
陆邶哽咽道:“当然记得,那时我正拜读李商隐的诗,便给你题了寸思二字。”
“下一世不要再给取这样的名字了。”
陆邶未懂阿思话中之意,只见她扬了火把,火絮纷纷起舞吞噬一切,他眼中只剩下她毅然抱住自己的身影。
后来禹州城食婴的魔物消失,陆府门前多了一只白猫,守着那被大火灼烧留下的残灰,兀自悲鸣。
——少爷,阿思,猫儿三个人之间的恩怨故事已经结束啦,少爷对于阿思的爱是母庸置疑的但是为了活命害了那么多的人甚至连自己和心爱之人的亲生骨肉也不放过,对于这样的结局各位看官觉得如何呢?原文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