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历山苦郎
古路峪,这个在军事地图上恐怕也找不到的小山庄,四周是青的山,密的林,头顶上是一块比三张苇席大不了多少,然而也有阴晴雨雪的天。它深居山林之中,从不关心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人也很少知道它的存在。住在古路峪的居民,大都是为了逃脱世俗的烦扰,寻求安乐,从各自不同的困苦境地踏上这同一条山路来到这里的。然而古路峪到底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它也有它的喜怒哀乐,风土人情,人生寄托,精神信仰。
古路峪的住房全都是青一色的地棚房。人们在石砌的墙壁上棚上木椽,铺上树枝,填上黄土,然后用石磙碾实就是最好的住宅了。这种地棚房遇上雨天十房九漏。不过古路峪的人们都习以为常,倒也不在乎。在雨天里只是盼着雨过天睛,各自从自家的灶火里掏了草木灰来撒至棚上,然后高高兴兴地拉起石磙,轱轱辘辘地碾压起被雨水冲刷过的地棚顶,以低御再来的风雨。
一场风雨过后,家家户户的地棚上都响起了轱轱辘辘的石磙声,这混浊厚重的声响就像一组古老的交响曲,讴歌着落后,讴歌着存在。在这幅雨霁山乡图中,唯独村东头的秋飞雪家没有人像往常一样走上地棚拉起石磙。秋飞雪病了,几天来水米未进。这时候她正疲惫不堪地跪在她家的桌子前面,面对着桌子上用红布搭成的小小神案,惊恐地望着在神案前面,装满谷子的碗里的一溜缭绕着青烟的七根香火。秋飞雪的妈妈,四十八岁的秋嫂神情严肃地站在神案前,不住地在小煤油灯上点着黄表,嘴里不停地祈祷着。在香烟缭绕,表灰飞扬中,几个看热闹的人神情紧张地瞪着虔诚的眼睛,盯着坐在神案前,紧闭双眼,浑身打着哆嗦的巫马嫂。她是古路峪的神奇人物,人们都把她奉作神的化身。只见巫马嫂越来越剧烈地哆嗦着,嘴里噗、噗地呼着粗气。突然,她用脚在地上猛地一蹬,大喝一声,手里抓起一根系着红布条的尺子在供着神案的桌子上使劲地敲了起来。秋嫂猛地一震,停住了嘴里的祈祷。跪在地上的秋飞雪打了一个寒噤。在场看热闹的孩子们赶快抱住大人的腿,瞪起了惊慌的眼睛。巫马嫂拖着大家都很熟悉的声音唱起了与以往大同小异的神歌:
“蹬一脚,喊一声,
手拿法尺一条龙。
王母娘娘下凡来,
电闪雷鸣登龙庭。”
巫马嫂忽然又猛地扔掉手里那根系着红布条的尺子,两手有节奏地在自己大腿上拍打起来,嘴里仍然是噗哧、噗哧地出着粗气,身子不住地摇晃着。秋嫂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她赶忙拿起一张黄表卷成筒在神案前的油灯上点着,待黄表烧成黑灰,慢慢地从她那颤微微的手心里飞向空中的时候,她赶忙又点上两柱香插进神案前盛满谷子的碗里。她不敢正视巫马嫂,只是用低微的声音祷告着:“大慈大悲的王母娘娘,小女有病,总不见好,不想吃饭,浑身没劲,王母娘保护着,你在明处呢,你给查勘查勘,看是不是有什么话说了。”
巫马嫂慢悠悠地摇着身子唱道:
“阳世生,听我传,
给我打上查勘钱。”
秋嫂赶忙拿起一叠纸洋在小油灯上点着:“王母娘娘保护着,我给你拿上盘缠钱,拿得足足的,你好好地给小女查勘查勘。”
巫马嫂摇着身子,嘴里咕咕哝哝地念着别人无法听懂的语言。过了一会儿她又大大地出了一口粗气唱了起来:
“有一天,风正寒,
小女一人去上山。”
“有,有,小女在家总是闲不住,经常上山。”秋嫂急急地说着。巫马嫂就好像没有听到秋嫂的话一样继续唱着:
“忽然一股旋风起,
来了一个蛤蟆仙。
深山修行八百年,
未与凡人打照面。
一见小女淫心起,
要与小女结姻缘。
一股寒气扑过来,
小女浑身打冷战。
从此白天没精神,
不思茶来不想饭。”
“就是,一天也吃不下两碗饭。”秋嫂赶快向王母娘娘证实着,她的神色已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
“一到晚上更难熬,
恶梦缠身出冷汗。
常有小伙梦里来,
嬉皮笑脸打麻缠。
能说会道长得俊,
实是扑身的蛤蟆仙。
问过小女真不真,
我王母查得可诚然。”
“雪,你做过恶梦么。”秋嫂转身向跪在地上的女儿问道。
“做过。”飞雪微微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真地梦见过一个小伙子。”
“妈妈,我……”秋飞雪的身子开始颤栗起来。
不停地摇晃着身子的巫马嫂等得不耐烦了,“阳世生,龙耳听,我给查勘的可是实情。”
“雪雪,你就对王母娘娘说真话啊,梦见过一个小伙子吗。”秋嫂尽管坚信王母娘娘的查勘是千真万确的,但她还是向女儿又一次发出了询问。
“妈妈,我,我梦见过……”秋飞雪的声音哽咽着。她那瘦弱的身体在昏暗的小屋里,在暗淡的小煤油灯的映照下,在一片森然的气氛中颤动着。她的确梦见过,而且是经常梦见过一个小伙子,但他不是别人,而是她无法从心里抹掉的昌华哥。
那还是在十年前初秋的一个阴雨天。秋飞雪匆匆地吃过早饭擓着小篮子上山去采木耳。她自小在山里长大,熟悉古路峪周围山山洼洼的每个角落,她的篮子里很快就装满了水漉漉厚墩墩的木耳。就在她准备跳上归路的时候,突然几声炸雷,紧接着就是倾盆大雨劈头盖脑地倾泻下来。秋飞雪急急地在茂密的丛林中窜行着。当她艰难地钻出林木,正要涉过一条小涧,踏上回古路峪的小路时,她惊呆了。原来平缓的涧溪不见了,横在她眼前的是一条像发狂的猛兽似的山洪。她看看天,天昏沉沉地,仍然在下着倾盆大雨,山洪的咆哮声夹杂着暴雨泼在林木的哗哗声,给平时温柔的涧溪,幽静的山林罩上了一层恐怖的气氛。秋飞雪尽管熟悉山里的一切,对它们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切的感情,但她在这愤怒的山野,狂吼的山洪面前仍然有一种惧怯的心理,她打了一个冷战,浑身觉得紧抓抓的。她心里很清楚,在不停点的暴雨中,山洪将继续暴涨,如果不抓紧时间渡过眼前这条山洪,那她就只好在暴雨倾盆的山林中过夜了。秋飞雪把早已湿透了的裤子挽得高高的,右手擓上装满木耳的小篮小心翼翼地把脚探进狂吼飞卷着的洪水。当她刚刚抬起另一只脚,准备向前跨进的时候,山洪的强大冲击力使她突然失去平衡,她没有来得及扔掉胳膊上的小篮就倒在了翻卷的洪水中。秋飞雪来不及做任何考虑。在她倒入洪水的一刹那,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完了。
当秋飞雪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雨还没有停,耳畔仍然响着山洪的咆哮声。她一翻身坐了起来。原来她是躺在紧挨山洪的一个石坎下面,面前蹲着一个湿漉漉的小伙子,他浑身上下除了一个小裤衩外没穿戴任何东西。秋飞雪自小在山里长大,从没有见到过这样露裸的男人。羞怯的本能使她立即低下头去。啊,她身上穿着的却不是自己的衣服,宽大的上衣,肥长的裤腿,使她立即想起了她倒入洪水中的情景。她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这位蹲在她身边的小伙子无疑是她的救命恩人了。一股感激之情涌上了她的心头。但她立即又想象到她被救出洪水时的狼狈相,这对于秋飞雪这样一个从未离开过深山一步的姑娘来说是怎么也忍受不了的。一股强大的羞耻的洪流比眼前的山洪更加残忍凶猛地冲击着她的心,冲垮了她生命的堤岸。她猛地从地上跃起向着咆哮的山洪扑了过去。一双有力的手敏捷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你疯了,你真地活够了。”他恶狠狠地训斥着她。
“我,我……”
“早知你是这么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我就不该从水中把你拉出来。”
飞雪冷静了许多。但她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眼,她怕,她这个山里的姑娘怕看到他那光溜溜的身子,更怕看到他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看到过她的一切。
“你是古路峪的吧。”他用缓和的口气问道。
“嗯。”秋飞雪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应答着。
“以后可别再冒这样的风险啦。”他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拎起一个绿色的帆布包挂在肩上,“走吧,我送你回去,不要难为情,我在村外等你,你把我的衣服送出来就行了。”
秋飞雪听话地从石坎下面站起来,低着头向山那边的古路峪走去。她采的木耳连同小篮子早就教河神爷抢走了,害得她空空的两手无处置放,只好把它们放到胸前相互扭捏着她很想对身后的这位救命恩人说几句感谢的话,但却说不出口。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懦弱,连在别人跟前说一句感激话的本事与胆量都没有。她想着想着竟伤心地哭了起来,但她极力抑制住自己不让哭出声来,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包括她那唯一的亲人妈妈也不让看到。
“你心里很感激我救了你,可又说不出感激的话来是吧。”他在身后笑着找话茬和她拉话。
秋飞雪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是这样想的呢。她不由自主地在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声以证实人家说得完全对。可是在哗哗的雨声中,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听清她这一声轻微的应答。
“你们山里人,特别是女孩子大都是这样的。”他不管人家回答了他的话没有,继续说他的,“我叫曹昌华,是一个临时的乡邮员,第一次上古路峪就遇上了暴雨,你用不着感谢我,倒是我应该感谢你为我作了义务向导。”
秋飞雪很想说点什么,不使这位多话哩罗的小伙子冷落,可是她仍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们古路峪有一所小学。”
“嗯。”她总算说话了。
“只有六个学生。”
“嗯。”
“要不是这六个学生的学校订着你们古路峪唯一的一份报纸的话,我也许连做临时工的福气也没有呢。呃,我都作了自我介绍了,你可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秋飞雪。”
“秋飞雪。”曹昌华有趣地重复着秋飞雪的名字,“秋飞雪,这个名字倒还是很有诗意的,不过,秋天哪里能飞雪呢,你干脆叫冬飞雪算了,噢,姓是不能随便改的啊。不过你们山上冷,也许秋天就飞雪花了。”
秋飞雪心里的紧张与羞涩的情绪顿时被曹昌华的拉话冲淡了许多,她暗暗想,这个人真有意思,在生人面前,而且是在姑娘面前竟然这样大方,她们古路峪可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人。
“啊,到了,”曹昌华一抬头看到了暮霭笼罩,林木掩映中的小村庄,“我就在村口那棵大树下面先蔽一蔽雨吧,你最好能尽快地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啊,”秋飞雪也好像突然才发现,这么快就到了村口,“那,那怎么行呢,走吧,先到我家。”
“就我这个样子啊,不把你们山里人吓死,也会被当作疯子给打死的。”
“不会的,下这么大的雨,人们都在自己的家里。再说,再说你的衣服也湿了,总得烤干才能穿吧。”
“那么麻烦啊。”
“我们山里有的是柴。”
“那好,不过还得有个附加条件。”
秋飞雪不解地回过头来扫了曹昌华一眼,这是他俩从那个小石坎到古路峪的路上,她唯一的一次回过头来,不过她只是那么一扫就急急地低下头去,她不知道他要向她提出什么附加条件。
“得管我一顿饭吃。”
秋飞雪差一点笑出声来,这个小伙子太不了解她们山里人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加快了脚步。
啪,巫马嫂手里那根系着红布条的法尺重重地落在了跪在地上的秋飞雪的脸上,一条红红的印痕立即在她的脸上隆了起来。
“啊!”一声惊叫,秋飞雪两手猛地捂住了她的两腮。
啪。又一法尺狠狠地打在了秋飞雪的手上,她又猛地从脸上取下手来抚摸着她那只疼得钻心的手背。
“说,你这个小小蛤蟆精,为何到阳世来打麻缠。”
秋飞雪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望着巫马嫂,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还不服气怎么的,瞪什么眼睛,说,你以后还敢再缠人家黄花闺女不啦。”
啪,又是一法尺打在了秋飞雪地另一个脸蛋上,又是一条血红的印痕在另一边脸腮上隆了起来。
“我,我……”秋飞雪颤颤兢兢打着哆嗦。
“你怎么啦,快说!为什么缠人家黄花闺女。”
“我,我,我不知道。”秋飞雪的声音很低。
“秋嫂,”巫马嫂回过头来对愣愣地站在一旁的秋嫂说,“看来这个蛤蟆精是不想放过你女儿,今天非采取镇邪的办法不行了。”
“那,那,怎么镇呢。”秋嫂觉得心慌意乱没有任何主意。
“老办法,一把桃条,一捆谷草。”
一直跟在巫马嫂左右的巫马嫂的儿子巫马圣听到他母亲所要的镇物,嘴里说了声我去找就跑出了秋飞雪这间昏暗的,被森然气氛笼罩着的小屋。不一会,巫马圣抱进来一抱谷草,手里拿着一把桃条,他把谷草扔在地上,把桃条递给母亲。巫马嫂接过桃条把它塞到秋嫂手里说:“打,给我狠狠地打。”秋嫂颤颤兢兢地举起桃条向女儿的背上轻轻地打下去。
“圣儿,你来,狠狠地给我打这蛤蟆精。”巫马嫂一把从秋嫂手里夺过桃条塞到巫马圣手里。
巫马圣紧紧地攥着桃条走到秋飞雪跟前,神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秋飞雪。突然他猛地举起手里的桃条劈头盖脑地向秋飞雪打去。
“啊,我,我,妈妈,我,我,巫马婶,圣弟不要打我啦,我求求你们。”
“打,打死这个蛤蟆精。”巫马嫂伸手挽起了袖子,两手叉腰,恶狠狠地吼叫着,她的右手里仍然握着那根系着红布条的法尺。
秋飞雪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就倒在了地上。
“来,点着。”巫马嫂抓过一把谷草来送到秋嫂跟前。秋嫂迟疑地望着巫马嫂,没有接过谷草。巫马嫂猛地转过身来在神案前的小煤油灯上把谷草点着,她嘴里念念有词地把冒着浓烟的火把抛到滚在地上的秋飞雪的脸前。秋飞雪在朦胧中翻了一下身避开了燃烧着的谷草。
“往上扔。”巫马嫂向巫马圣嚷着。
巫马圣扔下手里的桃条,从地上抱起谷草就向秋飞雪的身上扔去。散乱的谷草覆盖在秋飞雪的身上。巫马嫂一脚把地上燃烧着的草把踢向秋飞雪,散乱的谷草立即燃烧了起来,火苗夹杂着浓烟刹那间就吞没了秋飞雪。秋嫂猛地扑过去从女儿身上扒过燃烧着的谷草。秋飞雪那被桃条抽破的衣服被燃着了,她在半昏迷中猛地坐起身来,无力地伸出一只手无目的地在空中抓挖着。
“看,那邪气全都跑到她的手上了。”巫马嫂大叫一声,狠狠地一法尺打在了秋飞雪伸过来的手上。秋飞雪颤抖着把打下去的手又抬了起来,伸出食指在半握的手里抖动着。
“好,邪气都跑到这个贼指上了,快把它砍下来。”
“快,”巫马嫂向她的儿子吼叫着,“不能让蛤蟆精跑了。”
巫马圣环视一下小屋,犹豫地站在了他母亲身边。突然巫马嫂从桌子上抓过一把剪子猛扑过去拉住秋飞雪伸过来的手,捏拄那个抖动着的食指。只听到咔嚓一声,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就捏在了巫马嫂的手里。
“啊!”一声惨叫,秋飞雪猛地坐起来又扑倒在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她晕了过去。那只被巫马嫂剪掉一个手指头的左手在一片鲜血中痛苦地搐抽着。
“好啊,我把你这个狡猾的蛤蟆精,又要装死啦,你快给我滚吧。”巫马嫂扔掉手里的半截指头和剪刀从地上拾起挑条,一下跳到秋飞雪跟前疯狂地抽打起来。
秋嫂像傻了一样瞪着两只木愣愣的眼睛,恐怖而又虔诚地看着巫马嫂给她女儿驱鬼。看热闹的孩子都把惊恐的脸埋进了大人的怀里。所有的人都惶恐地看着这可怕的,对于他们来说却是神圣的一切。信仰啊,这个迷茫的字眼,它即可以使人坚定高尚的理想,笃信未来,也可以使人崇拜愚昧,走向无知。古路峪的人们世世代代就是这样崇拜着他们心目中想象的偶像,信仰着他们自己的虔诚,沿着一条无知的坎坷之路,攀援着艰难的人生。
“住手!”一个年轻人突然跨进了这个阴森恐怖的小屋。他撞开像木头桩子一样栅起来的人群冲到巫马嫂身边,从她手里猛地夺下正在飞舞中的桃条狠狠地向神案上扔过去。披挂着红布的小镜子倒了,小煤油灯翻了,插在粮食碗中的香火被打得歪歪斜斜倾倒在地下。人们都愕然地站在那里,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飞雪,飞雪,你,你,醒醒。”来人急切地呼唤着昏迷中的秋飞雪。突然他急急他抱起秋飞雪撞出门去跑掉了。
“啊,是他,是曹昌华。”巫马圣惊呼着。
“啊,是他,的确是他。”人们小声议论开了,“他都走了几年了,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呢。”
巫马嫂忽然醒悟过来,她左右顾盼着,跑到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的神案前,取过她来时放在那里的圣鼓,狠命地叮叮咚咚地摇着满屋了里蹿起来。
“小小圣鼓羊皮幔,下面吊着九连环。
莫道圣鼓小,能把王母搬。
……”
曹昌华抱着秋飞雪冲出小屋后,他急急地就着一个塄坎把秋飞雪转到背上就拚命地向山下跑去。身后那个他熟悉的小屋里传来了圣鼓的叮咚声和巫马嫂拖着长腔的神歌声。
“……
天下黄河几道湾,几道湾里出桃园。
几棵桃树几颗果,几颗酸来几颗甜。
……”
歌声和圣鼓声都渐渐地隐没在曹昌华的身后,他回过头来呼唤一声伏在他背上的秋飞雪,没有回答。他看看无力地从他肩膀上垂下来的血淋淋的手,不由地一阵心酸,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十年前,曹昌华随着倒霉的父亲“下放”到中条山区后,幸运地捞到了一个临时徒步乡邮员的差事。这在当时,他已是十分满意的了。自从他第一次上古路峪在山洪中救出秋飞雪以后,他就对这个腼腆的山区姑娘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好感。开始,他为古路峪小学的那一份报纸三天上一次古路峪,后来他不由地两天就上去一次,最后干脆一天一次,风雨无阻。从公社到古路峪的四十五里路,他每天都要打过来回,而从来没有感觉到紧张过。秋飞雪对这个曾经救过她命的小伙子也表现出了山里姑娘那种特殊的友好情感。不管家里的活有多忙,她都安排得有条不紊,总要在曹昌华背着仅仅装有一份报纸的邮包爬上山的时候,在他们初次相识的那条小溪边迎候着他。而且每次她都有到小溪边来的理由,什么拾柴啦,挖山菜啦,采野菇啦等等。后来时间长了,曹昌华也不再问她到这里来干什么了,她也不再陈述她到小溪边的理由了,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每天在小溪边见面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记得那一天,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曹昌华照例背着绿色的邮包向古路峪跋涉着,一种奇特的心理促使着他不断地加快着脚下的步子。当他走到小溪边的时候,秋飞雪静静地蹲在小溪边洗着什么东西,她听到脚步声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但并不抬起头来,也不问话。他们每次见面,飞雪总是报以甜甜的一笑算是问候,然后就是静静地羞答答地低着头等着曹昌华的问话,今天她也没有例外。
“飞雪,你在洗什么呢。”曹昌华扔下邮包,甩掉鞋子就坐在河边把脚伸进了溪水里,立刻就像有一股清凉的风从他的脚下刮过心头一样,一阵惬意。
“水太凉,你小心冰着了。”
“我可不是你们这些娇小姐啊。”
“谁娇啦。”秋飞雪飞红着脸怪嗔地轻声说。
“哎,娇也不一定都不是好事么。”曹昌华说着用手捧起一捧水送到嘴边。
“唉,别喝,”秋飞雪用手一扑拉,打洒了曹昌华捧起来的水,“水太凉,我这里有解渴的。”
秋飞雪从小篮子里翻出一大捧红艳艳的山里红来递给曹昌华。曹昌华高兴地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要是每天都能吃上这么好的山里红该多好啊。”
“可是树上不是一年四季每天都结着山里红的啊,过了该摘的时候就摘不着了。”秋飞雪低头继续洗着她的东西,还是不看曹昌华一眼。
“噢,过了该摘的时候就摘不着了。”曹昌华好像在琢磨着这句话里的奥妙。忽然他发现了秋飞雪手里洗着的东西,“唉,你洗的是什么啊,是磨菇吧。”
“我就知道你不认得,”秋飞雪无声地笑着,“这就是猴头,该开眼界了吧。”
“啊,这就是猴头,”曹昌华惊喜地从秋飞雪手里夺过一个猴头来,“我还真地没有见过呢。”
“它可神呢,在山上都是成对成双的,山这边有一个,和它相对的山那这肯定也有一个,据说他们中间还有一根看不见的红丝线连着呢,今天我就采了两个。”
“它们该不是在搞对象吧,要不怎么会成对成双地,还有什么红丝线连着呢。”曹昌华说着格格地笑起来,他才不信这些呢。
“人家都那么说,信不信由你。今天回去后,做了给你吃。”
“啊,你们山里可真好啊,我真想一辈子都住在你们这大山里。”
“你们城里人不会愿意住在山里的。”
“我现在还不是跟住在山里一样么。”
“迟早也会走的。”
“我要是不走呢,”曹昌华提高了声音说,“我将来非要在你们古路峪找个媳妇,安个家不可。”
“我们山里的姑娘可没有那样的福气。”
“我看你就有这个福气。”
“啊,我……”
“哎,飞雪,如果我要娶你,你……”
“哎呀,你……”秋飞雪的脸一下子羞得通红,她把头低得几乎都要挨着小溪的水面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的话说得太粗了。”曹昌华突然感觉到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可他也说不清怎么就冒也这么一句来,就急忙向秋飞雪道着谦。
“我,我,谁怪你啦。”秋飞雪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好啦,咱们不说这些啦,你的猴头也别给我做着吃了,送给我一个做纪念好吗。”曹昌华扭转着气氛。
“这,”秋飞雪抬起头来大胆地看着曹昌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呢。他的确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她好像看到了幸福的预兆,心里十分高兴,“行,都给你。”
“不,我只要一个,那一个留给你。”曹昌华从秋飞雪的手里接过一个黄橙橙的猴头来,用手帕包好,小心地装进了绿色的邮包。
秋飞雪脸上焕发出青春的容光,她觉得一股暖流在全身奔流着,她从来没有这样激动和高兴过。她含情脉脉地看看曹昌华,小心地把另一个猴头放进了她的小篮子。
……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曹昌华的父亲接到上级通知,要回城重新安排工作,全家人也都要随着这一家之主荣迁了。曹昌华背着他已经背了三年的邮包,一大早就踏上了去古路峪的旅程。当他走到那条在他心中留下美好记忆的小溪边的时候,天还不到晌午。小溪淙淙地流淌着,它的周围一片宁静。秋飞雪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这里等着他,因为他今天来得太早了,她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候就能来到小溪边。曹昌华没有放慢脚步,他急急地向古路峪继续进发。当他把最后一份报纸送到学校,焦急地踏进秋飞雪的家门时,秋飞雪和妈妈正在吃晌午饭。秋飞雪见曹昌华今天这么早就踏进了自己的家门,首先是一阵惊喜,接着就向他送达去一个甜甜的笑,放下手里的碗到锅台前去为他盛饭。
“昌华,今天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秋嫂笑着向曹昌华打招呼。
“秋妈,我,今天……”曹昌华不知说什么才好。
“噢,快吃饭吧,现成的,随便吃一点。”秋嫂见女儿把盛好的饭端到了曹昌华跟前就劝着曹昌华吃饭。
“这,我不饿。”曹昌华嘴里这么说着,可却伸出双手接过了饭碗。几年来,他在秋飞雪家究竟吃了多少次饭,早已无法计算了。可是这次端在手里的饭他却感到十分珍贵。他总担心今后恐怕再也吃不上古路峪的饭了,再也吃不上秋飞雪家这种满碗豆豆糁糁的杂合饭了。他很喜欢吃这种具有山区风味,满口盈香的杂合饭。过去他在城里从来就没有吃过,在他们家住到中条山区以后也没有吃到过,只有在古路峪,在秋飞雪家才享受到了不大被山外人所知道的美味。曹昌华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顷刻间,他就在用筷子刮碗底了。
“还说不饿呢。”秋飞雪笑着走过去。
“不过,我不再吃了,因为今天即是把我的肚子撑破也满足不了我对你这杂合饭的食欲了。”
秋飞雪不解地看着面无喜色的曹昌华。秋嫂慈祥地扫了一眼两个年轻人,继续吃她的饭。
“飞雪,”曹昌华看看秋嫂,又看看秋飞雪喃喃地说,“我,我想……”
“怎么,这么早就想下山了。”秋飞雪笑着转向母亲,“妈,我去采些山菜吧,咱家的猪又没吃的了。”
“呃,去吧。”秋嫂心里清楚女儿要去干什么,她是从来不为难女儿的。
当曹昌华和秋飞雪走出古路峪踏上下山的路程时,曹昌华放慢了脚步。秋飞雪疑惑地打量着低头不语的曹昌华。
“昌华哥,你今天怎么了,好像心里有什么事似的。”
“飞雪,我……”曹昌华欲言又止。
“你怎么啦,快说吧,叫人怪心急的。”
“飞雪,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到古路峪来送报了,”
“怎么,你不干了。”
“不是我不干了,是我干不成了,爸爸要回城,全家人都要走了,我也……”
“啊。”秋飞雪瞪大了两眼望着曹昌华。自从曹昌华在小溪边向她开玩笑说要娶她以后,她就默默地等着这一天,可是昌华始终没有托媒人来,她也从来不敢向昌华说出她想说又难以启齿的话来。到底是妈妈年纪大,早就看出了蹊跷。她曾对女儿说,孩子,咱们山里人没有那个命,不要想攀高枝,你没见咱们山里的鸟总是在树杈上筑窝的,它们从来就不敢想到城里的大楼上去住。我都教你巫马婶给掐算过了,你和昌华的属相也不合,是不能成一家人的。我也看出来他对你有意,可你命里是没有这个福气的啊。秋飞雪想着妈妈的话,看看眼前的曹昌华,果真她的命里注定是没有这个福的。她只觉得一阵委曲,眼泪立即就滚了出来,她赶快避过脸去,慢慢地向前走着。
“飞雪,我压根就没有想到过再回到城里去,我倒是常想到到你们古路峪来,”曹昌华跟上秋飞雪,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命运就是这样地捉弄人,几年前,我是哭着离开城市到中条山区来的,可今天我又要伤心地离开这里再回到我并不一定想回去的地方去了。”
“你还是回去吧,城里终究比山里好啊。”秋飞雪低声说,“城市对于我们山里人来说,简直是连想也不敢想的好地方。”
“命运啊,命运,莫非你的使命就是专门来捉弄人的么。”
“你也相信命。”
“不相信,但它如果硬要把你推到一个你不愿意去的地方,你也是没有办法的。”
“我信,我相信一个人的命从娘胎里就带出来了,秋飞雪自言自语地说着,“可我总又不相信我……”
“不信你的什么。”曹昌华疑惑地打量着吞吞吐吐的秋飞雪。
秋飞雪只顾低头向前走着,并不回答曹昌华的问话。
“啊,飞雪,你看,到小溪边了,来我们坐下歇一会吧。”曹昌华把绿色的邮包放在一块平展的石头上示意秋飞雪坐下。
“不,还是你坐吧,我在石头上坐惯了。”
他们谁也没有坐那个绿色的小邮包。
“飞雪,你还记得这条小溪吗。”曹昌华明知故问。
“在这里你求过我的命,我怎么能不记得。”
“还有什么。”
“在这里,你作为一个救命恩人看到过我的一切,”秋飞雪轻轻声说道:“除了妈妈,你是唯一的一个。”
“岂止看到,我还亲手给你穿上了衣服呢。”
“都几年了,我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对你说出来。”
“有些话不说出来比说出来更显得真诚,”曹昌华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手帕包来把它打开,“难道你就忘了你送给我的礼物啦。”
秋飞雪猛地抬起头来,曹昌华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黄橙橙的猴头,她当然不会忘记。她看到他如此珍贵地保存着这个猴头,不由地心里一阵欣喜,“我,那有什么好记的呢。”
“可是我还记着呢,我会一直记着你对我讲的关于猴头的美好传说,它俩中间的那根红丝线千万不敢扯断了,只要有这根红丝线,这一个就永远不会失去那一个。”
秋飞雪心里暖洋洋地,她低着头好像在听曹昌华给她讲神话,听得是那样地入神。
“飞雪。”
“嗯。”
“你怎么不说话啊。”
秋飞雪难为情地笑笑。
“你还记得你送猴头给我的那一天,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不记得了。”
“我不是说要娶你的么。”
“那只是一种玩笑,你还向我道过歉呢。”
“玩笑有的时候比严肃的语言更具有真实性。”
“可是你从来也没有……”
“你等着,等我回到城里后,再想办法到中条山来工作,最好是古路峪,到那时我就正式向你求婚。”
“我信命,我命里没有这个福气。妈妈都问过巫马婶了。”
“你别信她胡说了,她一天总是装神弄鬼的。”
“所以,我总是又不信我和你真地命里就注定不能成。可是现在看来还是信的好。”秋飞雪抬眼望着曹昌华。
“只要命运不捉弄我们,我们就一定能成。”曹昌华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我回去后马上就给你写信,很快就会来看你的。”
秋飞雪也站了起来。
“飞雪,你不要再送我了,你答应我,等着我来,等着我再来吃你采的山里红,来送还你的猴头,来向你求婚,你要答应等着我啊。”
秋飞雪深情地望着曹昌华,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向他点点头。曹昌华猛地拉过秋飞雪的一只手来送到嘴边吻了一下,笑着跨过了小溪。秋飞雪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来,她紧跑几步,一直目送着林木掩去曹昌华频频回头的背影。
曹昌华背着秋飞雪急急地跑着,突然眼前闪现出一条小溪,曹昌华猛地收住脚步。就是这条小溪,七年前曾给他留下了无数美好的记忆;就是这条小溪,在他的一生中第一次把一个使他动心的女性送到他的心里;就是这条小溪,使他给秋飞雪留下了一个玫瑰色的梦幻;就是这小溪,使他深感欠下了秋飞雪的相思之债。他想把秋飞雪放下来休息片刻,可是当他一扭头看到无力地耷拉在他肩上的胳膊和他那被鲜血染红了的衣衫时,他一咬牙,把背上的秋飞雪轻轻地往上送了送,迈步就跨过潺潺的小溪继续向山下奔去。
啪。一根粗壮的木棍重重地打在了曹昌华的脊背上。匆忙中他扑向一棵小树才使他失去平衡的身体没有摔倒。他猛地回过头来,又是重重的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鲜血立即从他的鼻子里、嘴角里流了下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向下倒去,他紧紧地抱住那棵小树不使自己倒下去,他眨巴着冒着金花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气势凶猛的人。
“啊,是你!”曹昌华惊奇地叫出声来。
“是我,巫马圣,但不是七年前你往古路峪送报时的巫马圣了。”巫马圣两手叉腰地冷笑着。
“你要干什么。”曹昌华不解地瞪着巫马圣。
“我要教训教训你。”说着巫马圣又是一拳打了过来。曹昌华把头一偏,巫马圣的拳头砸在了树干上,他啊地叫了一声,把拳头放到嘴边一边哈着气,一边用脚狠踢曹昌华的腿。
“你疯了,我又没招你惹你,你这是怎么啦。”曹昌华吼叫着。
“不要吼,你他妈的把飞雪背到哪里去了。”
“背到县城医院去了,今天刚出院我就把她送回来了。”
“放着自在你不自在,”巫马圣气凶凶地挽起袖子,“城里他妈的没有多少大姑娘,你走了他妈的七年了又回来骚情。”
“我,我……”
“你他妈的什么,第一,以后不准打秋飞雪的主意,你们成不了,属性不合,要结婚就非死一个不行。”
“办不到,死我也愿意。”曹昌华气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好,我现在就叫你尝尝死的滋味。”巫马圣说着顺手从地上掂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来,折掉上面的小枝使它变成一根应手的木棒,“如果你识相点,那还有第二,就是你滚蛋,以后不准再到古路峪来,秋飞雪,我看上了,这就对你明说吧,很快就要托人说媒了。”
“办不到,我非娶她不行。”曹昌华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他现在才弄清楚巫马圣暗算他的原因。
“那就对不起了,爷爷今天就在这个深山老林里打发你上路了。”巫马圣举起手里的木棒电闪般地向曹昌华的脸上打去。
曹昌华急忙丢开小树,一把抓住了打过来的木棒用力一夺,木棒就到了他的手里。他猛地举起木棒向巫马圣打过去,木棒担在了头顶横插过来的一根树枝上,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巫马圣哈哈地大笑起来。曹昌华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忽然,巫马圣猛扑过来拦腰抱住了曹昌华。曹昌华只觉得两腿一软就倒了下去。巫马圣重重地压在他身上,气急败坏地从身边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曹昌华的头上砸下去。突然,巫马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一撞,就歪歪斜斜地从曹昌华的身上翻滚一下来,手里的石头也落到旁边的石头上溅起几片碎小的石块。
“啊,你,彩凤,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巫马圣惊愕地望着眼前怒容满面的妹妹。“你,你快回去,别来管我们的事。”
“我不管就不会跟着你到这里来了,”彩凤气呼呼地嚷着,“哥,你也太残忍了。”
“你就希望你哥打一辈子光棍。”
“你什么时候给人家雪姐提出来了。”
“我已经想了多少年了,咱妈没有给提么。”
“哼,真不像话。”彩凤低头看到躺在地上的曹昌华满脸血污,心里一惊,赶忙掏出手绢蹲下去替他去擦脸上的血。
“不用,”曹昌华一把打掉彩凤手里的手绢从地上坐起来,“你们兄妹还是回去演你们那鬼戏去吧。”
彩凤一愣,呆呆地看着怒冲冲的曹昌华。巫马圣一下了蹦了起来,他大声笑着说:“怎么样妹妹,人家不领你的情吧。咱今天干脆结果了他算了,在这深山老林中,人不知鬼不觉,晚上就教狼连骨头都吞下去了,留着她,我们就安宁不了。”
巫马圣恶狠狠地向曹昌华走了过来。彩凤猛地扑过去一推,巫马圣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好几步,差一点摔倒。他愣愣地看看坐在地上的曹昌华,又看看妹妹那双愤怒的眼睛,忽然冷笑着说:“好,好,那就让事实教训教训你吧。”
“你小子记住,今天算你命大,我们山里人可不管你是不是城里人,你要再违犯了我那两条,你小子就等着好瞧的吧。”巫马圣恶狠狠地对曹昌华嚷着,说完就转身踩着地上的枯枝和落叶,随着一阵呼呼啦啦的声音走出了树林。
“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彩凤瞥了一眼离去的哥哥,强笑着蹲下来从地上捡起被曹昌华打落的手绢,“来,让我给你擦擦脸上的血,怪怕人的。”
曹昌华厌恶地斜了巫马彩凤一眼,想抬手挡住她,但他刚一抬手就觉得胳膊软溜溜地不听使唤,巫马圣那几下也真够他受的了。他干脆把脸转向一边不去看巫马彩凤,任凭她在自己的脸上揩擦着。彩凤轻轻地擦着曹昌华脸上的血。她的手在微微颤动,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顺手从身边拽过一棵小草在手心里揉成两个绿色的,柔软的小球塞到曹昌华那仍在流着血的鼻子里。她看着狼狈不堪而又倔犟的曹昌华,轻轻地叹口气扶住他说:“昌华,你能走吗,我扶着你慢慢地走吧。”
“我,”曹昌华艰难地站起来,他看一眼彩凤手里那块带血的手绢说,“我赔你一块手绢,你把它扔了吧。”
“你……”彩凤的声音有点哽咽,她扶着曹昌华的手不由地紧握起来。
曹昌华心里十分不耐烦,他不但不相信神神鬼鬼的那一套,而且厌恶一些人利用这一虚无的东西去愚弄另一些人。自从他从巫马嫂母子手下背走飞雪以后,他把对一切罪恶的忌恨都集中到巫马嫂一家人身上了。他不能相信他们,他确信他们一家就是古路峪鬼蜮魍魉的化身,他很想骂一顿身边的这个巫婆的女儿,巫棍的妹妹,他猛地回过头来用愤怒轻蔑的目光瞪着巫马彩。突然,他发现彩凤那湿润的眼睛里向他投射过来一束温柔而带有几分委曲的目光。粗鲁而又苛薄的语言滚到了嘴边,又被卡住了,终究没有能够吐出口来。他用手慢慢地但却是坚定而有力地扒下巫马彩凤那双紧紧抓住他的手,扭头一拐一瘸地向林子外边走去。巫马彩凤咬着嘴唇,艰难地咽下去一口唾沫,小心地跟在曹昌华的身后慢慢地走着。
在古路峪村口,曹昌华遇到了慌慌张张的秋飞雪,她脸色苍白憔悴。自从一个月以前曹昌华突然把她从神坛前背走以后,她在他的安排下,在县城住进了医院,今天上午才在曹昌华的陪伴下回到古路峪。一到家,妈妈一定要她先去看看巫马婶。当她从巫马婶家回来后,妈妈说昌华到山里背柴去了,她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放心,刚帮妈妈收拾好饭菜就急急地跑出村来,正巧在村口遇上了昌华。巫马彩凤看到迎面走过来的秋飞雪就悄悄地拐了个弯,离开他们回家去了。曹昌华放慢脚步向秋飞雪走过去,他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她笑着。
“啊,�你这是怎么啦。”秋飞雪一看到曹昌华那鼻青脸肿的样子心里一惊。
“没什么,这是命运对我的考验,看我对你的爱情是否真诚。”
“不,不,”秋飞雪惊慌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想捂住曹昌华的嘴,但她立即又把手缩了回来,“我在医院里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们是不能成的,刚才……”
“刚才我在巫马婶家,她都对我说了。”秋飞雪吞吞吐吐地低下头去。
“她都说什么了。”
“她说,她说一个人的命都是由天来定的,不能由着自己,婚丧嫁娶都是有谱的,她说我这几年的灾难都是你带来的。”
“你就相信。”
“我不怪你,你不是有意的。”
曹昌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对她讲清楚这个问题。
“巫马婶还说,自从你得罪了神灵以后,你的命也……”
“也怎么啦。”
“反正不好,我们如果再有来往就会给你带来灾难的,她说这是我的命克得。”
“飞雪,不要信他们那一套,他们那一套都是骗人的。飞雪,你怎么和七年前不一样了呢,你难道忘了七年前在那条小溪边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吗。”
“没,没有,这七年来我一直在想你,就连那天巫马婶给我驱鬼的时候也还……”秋飞雪只觉得鼻子一酸,打住了话头。
“飞雪,我对不起你,这七年来我没有来看望你和秋妈,仅仅给你写过几封信。你就原谅我吧。这几年我在城市里所遇到的虚假世态,使我把对你的感情更加坚定了起来。我爱山,我爱古路峪,我爱这里的幽静,我爱这里的人,我爱你。所以我从师院一毕业就主动要求到中条山,到你们古路峪来教学。尽管它只有六个学生,噢,现在仅仅有五个学生了。”
“你,你说你给我写过信。”秋飞雪眨着疑惑的眼睛。
“怎么,你没有收到我给你写的信。”
“哦,不,收到了,我都收到了。”秋飞雪嘴边露出一丝苦笑,“可是我不同意和你,我不能害你。刚才我碰到巫马圣,他还说要我劝你走呢,他说他已经问过卜了,生死薄上都有你的名字了。昌华,昌华哥,你就走吧,不要为了我……我已经,死了这条心了。”
“我看你真是叫鬼给缠住了。”曹昌华两眼望着前方不由自主地嘟囔着。
“啊,”秋飞雪打了一个寒禁猛地抬起头来,又看到了曹昌华脸上青紫的肿块,“昌华哥,你脸上……”
“我遇到鬼啦。”曹昌华说着甩下秋飞雪大步向古路峪小学的方向走去。秋飞雪又打了一个寒禁,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曹昌华一瘸一拐的身影渐渐地离她远去。
太阳刚刚隐到山那边,暮色就笼罩了山洼洼里的古路峪。秋飞雪扛着锄头迈着迟缓的步子回到家里,她正正地为巫马婶锄了三天地了。尽管她家的秋苗已经被茂密的杂草给吞噬了,但是她没有工夫去锄自己的地,她必须先去给巫马婶锄地,因为这是妈妈欠下的债,巫马婶为她跳神看病,驱鬼除邪,妈妈给人家放不起红包,只好用劳动力来抵偿巫马婶为她跳神所耗费的心血了。这几天,秋飞雪为巫马婶家锄地不像以往那样只有她孤单一人,巫马圣自始至终一直陪伴着她。他比她小一岁,见面总是亲热地叫她飞雪姐。她很崇拜他们家,因为他们家顶着王母娘娘,全村的人见了他们都有一种胆怯的心理,只怕得罪了他们给自己带来什么灾难。她当然更有一番望而生畏的心情。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带着她去看巫马婶跳神,她总是瞪着恐惧的大眼,心里毛毛的。当她在这种环境中一天天长大以后,她就更加笃信神的力量是无比巨大的。因而她总是在一种惧怕的心理状态中生活,她怕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会遇到与她过意不去的鬼蜮。她无时不在祈祷着神灵保佑她,保佑妈妈。她经常幻想着总有一天神会恩赐于她,给她带来令人眼红的好处,究竟这种好处是什么,她自己也是迷茫的。有时候她也想,她们家如果也能顶个神该多好。那样她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她就可以请求神给他们古路峪的穷乡亲们带来幸福。不过她不会收人家的红包,乡亲们都怪可怜的,他们都没有钱,有时候生火做饭都舍不得一根火柴而到邻居家去引火。她也不要人家帮她锄地,有她和妈妈足能把承包的那二亩山地种好……
“雪,你回来了。”母亲见女儿回来了赶忙去给劳累了一下午的女儿盛饭。
“嗯。”秋飞雪应着呆呆地坐在了床沿上。她接过妈妈递过来的饭碗,又想起了巫马圣今天下午对她讲的话来。
“飞雪姐,”巫马圣快快地锄几锄靠近秋飞雪亲热地说,“你不是想做神的人么。”
“啊。”秋飞雪一愣停住了手里的锄直起腰来不解地望着巫马圣。
“你心里想的神都知道,她知道你想成为她的人。”
“谁说的。”秋飞雪心里一阵慌乱,她的想法真地神都知道了吗。
“王母娘娘传下旨意来,要接收你为神的人了。”巫马圣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只要你对神忠诚,将来还能成仙呢。”
“这是真的。”秋飞雪嘴里喃喃地自语着。
“当然是真的,王母娘娘今天上午对妈妈说的,妈妈要我传给你,今天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你到咱们古路峪东面山上,王母娘娘派人来和你见面,正式接收你为神的人,就在哈哈石跟前。”
“啊,哈哈石。”秋飞雪立即觉得头皮发紧,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知道哈哈石是一块神秘的石头,村里人都说,只要你一走近它,它就哈哈地大笑起来。村里人很少有人敢走近它。她只是在好远的地方看过它一眼,还从来没有敢到那里去过呢。
“不用怕,有神保护着呢,”巫马圣看着秋飞雪紧张的表情笑着安慰她,“哎,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说,神法不传六耳,那怕说的时候教一只小老鼠听到了,那这种神法也就失灵了。”
……
“雪儿,你还不快吃,饭都凉了。”秋嫂心疼地看着女儿,“你哪里不舒服。”
“呃,�妈妈,�没有,”秋飞雪索性把碗放到床边,“妈妈,你说,真地有神也有鬼么,妈妈你真地信么。”
“啊,”秋嫂没有想到女儿会突然向她提出这样的问题。她端着碗的手在颤抖,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直响,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着,“信,我信。”
秋嫂不能不信,因为在她的一生中她确实遇到过使她不得不信的事实。
一九五七年的秋嫂还是一个中学生。她天真烂漫,正与比她高一届的同学秋笑宇偷偷地恋爱,他已经高中毕了业,正准备参加高考。这一天,文莹,就是当年的秋嫂,高高兴兴地去参加学校召开的批判会,当她走进会场时,主持会议的人正在大声宣布:把散布右派言论的秋笑宇押上来。她立即就傻了。几个人反扭着一个人飞速跑上批判台,这个人就是他,就是她的恋人秋笑宇。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拔腿就向前扑去。可是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了,她回过头来,是教导处主任吴光。
“不要激动,这是严肃的政治斗争。”吴光用低沉的声音说着。
这时候,台上有人在对着麦克风大声讲话:“根据文莹同学的检举揭发……”
文莹只见那个人手里晃动着一个绿色的笔记本,她心里一震。啊,这不是秋笑宇交给她的那个笔记本么!他在这个笔记本上记着他对当前反右运动的一些看法,那天秋笑宇在笔记本上抄上了一首鲁迅的诗《自嘲》,他执拗地一定要文莹把这首诗抄下来背会。当她正在抄写的时候,被站在身后的教导主任吴光看见了,他非要拿去这个本子不可,他说他也喜欢这首诗,可一直没有背下来。文莹拗不过他,只好把本子给了他,并且说好第二天就把本子还给她。可谁知……文莹突然明白过来。她猛地回过头来举起手向皮笑肉不笑的吴光的脸上打去,可是当她还没有把举起来的手打在吴光的脸上的时候,她就晕倒了。从此以后文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秋笑宇。同学们都传说他失踪了,她到处悄悄地打听也无着落。她一个女孩子家,又是一个学生,而且还没有公开她和秋笑宇的关系,她没有任何办法,只好耐心地等待着她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