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姓,名,均不知。只知道是从四川买回来的,给老钱当媳妇的。
我,华子,虽不知道她的生辰,却清楚地记着她死去的那天。
1999年,我家从村西头搬到村东头,成为村子里的唯一一家小卖部。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蛮子,我们村唯一一个外省人。在没有淘宝,智能手机的年代里,我家成为村里人饭后谈笑的地方。正巧,我家左边有一片空旷的土地,镶嵌着几棵枝叶繁茂的杨树。冬天,搬着板凳,靠墙坐着晒暖;夏天,利用几棵树搭个棚,用来乘凉。真可谓是一方宝地。
男人们或打牌或抽烟说着荤段子,女人们边做针线活边聊八卦,其实是在背后说别家的闲话。孩子们或跳绳或玩泥巴。每当我在场,必定会有一个大喇叭的嗓门喊道:“我家华子又考了第一名,考上重点高中没问题。”这是我娘的声音,我是她炫耀的资本,周边的妇女们连连称赞,也会有人站起来对正在跳绳的熊孩子怒斥:“滚犊子,回家学习去。”熊孩子们,不敢不听,临走前,愤恨的看我几眼,随即跑开了。扬起的尘土在空中飞舞,打扰了男人们的吹嘘,迷乱了女人们做活的视线。
如果眼光能够杀死人的话,我早就被这些熊孩子给杀死了,而且得永世不能超生,我知道,他们经常在背后诅咒我。我虽厌恶母亲的招摇,可耳边的赞美,又让我小小自得,真是虚伪!表面上谦虚,内心飘飘然,小小得意地望向四周,好似皇帝在聆听大臣们的溢美之词。可当我望向老钱时,看到的却是漠然的眼光,几秒钟的对视,我慌忙逃开,他洞察一切,我知道。他是第一个说我“傲”的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气。
老钱不常参与这样的饭后谈笑会,即便是来了,也让蛮子把他的轮椅推到角落,两眼眺望远方,没有聚焦哪点,似呆望又似思考。据说,他是我们村第一位参加高考的人。
1979年,高考恢复的第三年,老钱带着乡亲们的厚望,奔赴考场。考试成绩是好的,可最终结果是坏的。迟迟等不来录取通知书的老钱,到学校一打听,才知自己的大学被别人上了。无钱没权的老钱,一气之下,跑到铁轨处,以求解脱。不知怎得,命没丢掉,失去两条腿,但这更让人难受!
按辈分,我应喊老钱“大大”,他不肯应,让我喊他“老钱”。大概是平常只有我跟他交流最多,或者说老钱只愿意同我多说话。老钱自从捡回来半条命后,性格渐渐孤僻,即便是自己的老母亲,也极少言语。或许,我应该感到庆幸,除了他,我无人玩耍,村里的孩子早已联盟孤立我。
其实,老钱长得不赖,如今的面貌虽经过岁月的洗刷,褶皱不少,可依稀能推测出年轻的他定是英俊的人。虽一表人才,可为人冷漠,双腿已失,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家中贫穷不说,父亲早已去世,没有干活的苦力,在农村,家里没有能干活的人是不行的。老钱不急,可他娘急,都27、28的年纪了。村子里这么大的男人,娃都7、8岁了。后来,老钱的娘出了趟远门,回来时,身后跟着个不知谁家的闺女,说是老钱的媳妇。至于,老钱当时的反应,我不得而知,毕竟那时我还在我娘肚子里待着呢!
1989年,我出生了,老钱结婚了,跟蛮子。
村里人对这个外省人员的新鲜感,没过几天便消失殆尽。一来这姑娘说的是方言,没法交流;二来这姑娘脑子有点问题,缺根筋,连自己姓名,年龄都不知道。于是,大家喊她“蛮子”。
蛮子,人虽憨,可干活有劲。别看她不到1米六的个子,顶着一张营养不良的脸,地里的农活样样不落他人,全部由她一人干,老钱的娘在老钱结婚不到一年,就找他爹去了。因为老钱与我接触最多,蛮子夫唱妇随,也待我极好。一有什么好吃的,定会偷偷塞到我口袋里。可我却嫌弃她。一是她人傻,从小就被人冠以聪慧的我,怎么可能愿意与她有牵扯?二是村里的人,无论老少都对她不理睬,孩子们甚至以欺她为乐。
2004年,在村东头生活得第五个年头。爹,娘下地干活,我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店。收麦子的季节,总免不了几场雨水的突袭。北方的雨,说下就下,总是很粗暴,硕大的雨滴砸在你的脸上,硬生生地疼。我抱膝低头研究“水滴穿石”的原理,嬉闹声传到耳畔。抬头,一身湿透的蛮子正拉着架车子(方言)奋力前行,无奈雨太大,还有风,前进的速度如同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几个急忙回家的孩子,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忘欺她。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一人拿一抱车里的麦秸丢撒在路上,黄色的麦秸躺在暗青色的石油路上,真刺眼!然后,愉快的叫嚷着:“回家喽!”我冷眼旁观这场雨中戏,只是莫名想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面的杜甫老人家。雨愈下愈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味。实在不忍心,对她喊道:“别走了,过来避会雨。”真是傻子,都不知道躲雨,若我不喊她,她一定不知道,世上还存在“避雨”这个词。
在她把架车子停在我家左边的大棚下时,石油路上一辆摩托车停了下来,两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年轻男子,不是本村的,我确信。坐在后面戴眼镜的男子下车,到店里要了一条烟和一件啤酒,说把啤酒放到车上再来给钱。那时,年幼无知,还不知“上当”二字如何拼写。刚把啤酒和烟放在车上,前面的男人就用脚去蹬启动杆。操,上当了!所幸,他们第一次并没有把车启动。我立马跑过去,要把东西抢下来,坐在后面的眼镜男一脚踹开我,从没挨过打的我就这样被狠狠地踹倒在地。前面的人还在奋力蹬启动杆,蛮子跑来,我颤着声说:“快拦住他们,他们是骗子。”蛮子一把抱住眼镜男的大腿,拉扯之际,摩托车启动了。
可蛮子还不松手,死命地拽着,好似她正身处悬崖,两手抱住树枝,一松手,就要落入深渊。夏天,磅礴大雨,单薄的衣服,就这样在满是石子的石油路上,被拖了几十米,甩在路中间。蛮子做事,一根筋,你不让她停,她不会停。她爬起来,还要追赶百米外的摩托车,却没看见身后那辆行驶快速的大卡车。我大喊:“蛮子,快走开。”可,迟了。猩红的血,随着雨水一点点蔓延,连那刺眼的黄色的麦秸也有了血色。我不停地哆嗦着,直感觉冷,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寒。
那天后来的场景是怎样的?我记不太清了。只是不停地对急急赶来的老钱说:“对不起。”然后就昏了过去。随之高烧半个多月,每天被噩梦折磨。而老钱带着蛮子的骨灰消失了,有人说是去了四川,带蛮子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