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读《人世间》(45)

秉义终于历经“万难”顺利再赴京,履新岗位又跟大家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秉义秉义,把秉义放在那样的位置,似乎也是最合适的。飞机上遇到将军和见面会上遇到吕川,对秉义是否有什么影响?这里先放一放,现在应该去看看秉昆了。


周秉昆从郑娟手中接过楠楠的骨灰盒,紧紧抱在胸前,泪如雨下。

(这是没办法避开的,那就忍痛去面对)

“楠楠,楠楠,爸的好儿子,爸没去接你……”他泣不成声。

(这是一位父亲最大的痛)

周蓉朝周聪使了个眼色,周聪要从父亲手中接回骨灰盒。

周秉昆不松手。

周聪小声说:“爸,妈更需要你抱抱她。”

(这是唯一能让秉昆清醒的理由)

秉昆这才松开了手。

周聪将骨灰盒轻放在靠墙的长方桌上时,秉昆已将郑娟抱在怀中了。郑娟的脸贴在周秉昆胸前,呜呜哭得像个孩子。周蓉、周玥和周聪互相看看,都流下眼泪。这时,蔡晓光停好车进了门,他想上前去劝秉昆和郑娟,被周蓉制止了。

周蓉小声说:“让她哭个够吧。”

蔡晓光则对周玥和周聪说:“你俩先回避回避,我们要说几句大人之间的话。”

(两个小周其实也都不小了)

周玥和周聪便到小院里去了。

蔡晓光对周蓉使了个眼色,她跟着他进到了小屋。

(晓光终于再见周蓉,原来也要有个自己的空间)

在楠楠遇害这件事上,郑娟的表现与秉昆相反。因为秉昆当时吐血昏过去,住院了,她表现得相当坚强,大大出乎朋友们的预料,也令周聪、周蓉和周玥特别敬佩。郝冬梅都对周蓉说:“换成我绝对做不到,实在想不到郑娟变得这么坚强。”郑娟在美.国的表现尤其令亲人们刮目相看,也获得了许多美.国人的尊敬。

(那是因为你们都不了解郑娟,更不知道她这几十年是如何过来的,当然更不能体会她与秉昆在精神上是如何的相互抚慰的)

“作为母亲,一个文化程度很低的中国母亲,我对儿子唯一的教育,就是希望他长大后是一个好人。如果他不是一个好人,那么不管他多么出人头地,都会让我伤心。现在,他用行动证明了我的希望没有落空。我有多么悲伤,同时就有多么欣慰……”郑娟在大学里为周楠举行的追思仪式上说。

(可敬的情怀,同时也是可怕的)

周蓉和冬梅,周聪和周玥,他们都想为郑娟写好讲话稿,让她事先背下来。

郑娟问:“需要我说很多吗?”

亲人们说不用,又不是演讲,几句就行。如果她实在不想说什么,其他亲人也可以代替讲话。

冬梅说:“你是楠楠的母亲,最好由你说。”

周蓉说:“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代替你说。”

郑娟说:“我想说,话多了我说不好,就几句话我还是说得来的。”

周聪说:“妈,你如果想好了说什么,最好先说给我们听听。”

郑娟却说:“不用,妈又不是小孩子。”

(所以,同行的亲人,没有谁事先知道她会说什么,也没有谁会想到她会这样说)

郑娟在台上讲话时,只流泪,没有哭,甚至都没抽泣一声。

周蓉为她做翻译。她刚说了前两句,周蓉便猜到她接下来会怎么说。她的样子那么镇定,那么从容不迫,亲人们完全放心了。周蓉的英语口译水平是一流的,表现也无可挑剔。

(这算不算也漂亮地外交了一回)

参加追思仪式的师生们为她们鼓掌,那是不同寻常的,人们情不自禁地为她们的真诚破例了。

(这就是我所说的可怕)

事后,有电视台和报社记者要采访。他们对周蓉郑娟姑嫂二人很有兴趣,两人中,一个是举止优雅、学养深厚的学者,而另一个是粗服乱头、笨拙淳朴的家庭主妇。他们认为很有新闻点,值得深度报道,但都被亲人们拒绝了。于是,竟有小报怀疑,除了母亲可能是真的,其余四位所谓亲人可能都是中国有.关部.门的人员冒充的。

(郑娟是不知道那边的人是这样看不起人的)

美.国就是美.国,美.国人对周楠母亲和亲人们的敬意完全是真实的,但他们对周楠舍身保护师生的赔偿却相当苛刻。周楠属于公派留学生,没有缴纳人身安全意外保险,学校不会为枪击事件受害者提供多少经济补偿,只会提供道义上的支持。美.国也绝不是一个冰冷的国家,美.国人也绝非冷漠无情的人类——对于枪击案件中的伤亡者,另有慈善基金伸出了援手,总算给了一些救济,但需要办理一系列复杂的手续。

(这个暂时不方便给予评价,反正这样的事情又不少见)

当周蓉手持多份表格向郑娟说明情况时,郑娟平静地说:“咱们并不是来祈求同情和怜悯的,是不是?”

(是,这个是,但有时你的大度就是别人的便宜)

周蓉说:“那是,但你作为楠楠的母亲,有权利理直气壮地接受一笔……”她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求助地看着嫂子冬梅。

(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赔偿,如果互换一下,看会不会狮子大开口)

冬梅也想不出更好的词,只能这么说:“弟妹,你别立即决定,今晚考虑考虑,明天早晨再告诉我们你的想法。”

郑娟说:“那我考虑考虑。我太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周蓉们便都离开了她的房间,到了冬梅的房间。

周玥说:“她可别又倔又缺心眼。”

周蓉训斥道:“没你说话的份儿。”

(为什么不让说呢)

周聪也说:“姑,大娘,自从我和我妈都有了工作后,我妈就再没认为钱对我们家很重要。她对钱的认识一向有限,够花就知足,你们真得从长远方面引导引导她。”

周蓉说:“你和表姐先出去,我和你大娘商量一下。”

(两小字辈原在这里就被支走过)

两个小字辈走出房间后,周蓉说:“对于钱,她是像周聪说的那样。万一她不开窍,咱俩该怎么办呢?”

冬梅也是个从小就没有金钱概念的人,她提醒说:“要不你再去给她讲讲美元和人民币的汇率?”

(不如直接交给两小辈去说)

周蓉说:“看来有必要。”

(可惜你们都不了解郑娟,)

她回到郑娟的房间,郑娟已躺在床上了。

周蓉坐在床边,绕了几个话题,开始谈到美.元与人.民.币汇率。

郑娟流下泪来,她说:“姐啊,你比我这个妈还强,你还在法国见着了楠楠一次。可我……楠楠发了重誓,他爸不出狱,他就不回国。我那么多年以来,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他爸出狱的一天了,也终于盼到全家团圆的年头了,可见着的却是……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楠楠小时候的样子,不闭眼睛困得头痛,一闭眼睛楠楠就在我眼前,想跟我说话似的……姐啊,你跟我说的事,现在入不了我的脑子啊!”

(为什么就不直接代郑娟拿主意呢)

听她那么一说,周蓉默默地退出了房间。她将郑娟的话对冬梅转述了一遍,冬梅沉思片刻,叹道:“你我谁都没资格替她做决定,左劝右劝也不好。她当然可以完全顺着目前的心情来决定,她怎么决定,我们只有尊重的份儿。至于她以后是不是后悔,咱们也不能太纠结,随她吧,就当她的任何决定都是天意。能顺顺利利地陪她来,又能顺顺利利地陪她回去就好。”

(忽然很想怪周书记的安排,如果这时候蔡晓光在这里,至少不会有你们妇人之见)

周蓉也沉思默想起来。

冬梅又说:“虽然我们是为她一家三口考虑,没有任何私利掺杂其中,但如果我们在钱的问题上话太多了,只怕反而会受到误解。事实是,咱们都是楠楠的亲人,只有郑娟一个与楠楠是骨血之亲,她和咱们的感受不同,咱们还是不要在钱的问题上一厢情愿地絮叨她了吧。她有小倔脾气,这一点你我都知道,万一惹她不高兴了呢?”

(你们就应该多剪剪头发)

周蓉也说:“嫂子,那听你的。”

(好吧,没救了)

第二天早饭时,郑娟低垂着目光说:“姐,嫂子,我认真考虑过了……我是来接儿子回家的……楠楠这孩子的死,不能和钱沾一丁点儿关系。我敢肯定,秉昆也会是这么个态度。我们当父母的,如果花儿子用命换来的钱,那是种什么心情?再者呢,人家处处对咱们恭敬,拿咱们当高贵的人物一般接待,咱们五个人的来回机票、吃住,已经花了人家不少钱,所以你们替我谢谢就是了。”

(彻底完了。郑娟啊郑娟,你的头发也长了,虽然你说得有道理,谁都不愿意花儿子用命换来的钱,但这还是有本质区别的。而人家的恭敬那是一文不值的,你们一离开人家就忘怀)

周蓉和冬梅互相看看,都没说什么,默默点头而已。

(这时候应该说不的)

周玥和周聪也互相看看,先后起身离开了餐厅。

“你妈脑子进水了。”

“你别当我面这么说我妈。”

“你妈也应该为你着想!”

“我也不能花我哥用命换的钱。”

“你和你妈脑子都进水了!”

“你再说这种话,我可生气了。”

“别以为我和我妈都是见钱眼开的人,我们母女完全是为你们一家好!你如果不愿劝你妈改变想法,那就随你们母子的便吧!”周玥竟先生气了,不再回餐厅,悻悻地回房间去了。

(可惜两小辈没有说话的机会)

于是,周蓉按郑娟的意见,在报上发了一则简短声明,结果引起了更多记者的采访请求。当记者们赶到周家人的住地时,他们已乘上了回国的班机……

(记者们也许真想看看那几个傻瓜的模样)

正因为郑娟在美.国的表现那么坚强,形象高大,当她偎在周秉昆怀里小女孩般哭泣时,亲人们真有点儿惊愕。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拿了赔偿款,我们都以为形象不高大了)

实际上,如果秉昆不在身边,郑娟自己面对任何不幸之事,必定是坚强而有主见的;秉昆一在身边,她往往脆弱得一塌糊涂。这与她长期以来对秉昆的依赖有关,也与她天生的某种基因有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对男女的女儿,谁又能说清楚她究竟随的是什么人的根呢?周秉昆做了丈夫后,在郑娟面前总是能扛耐压,一旦离开她多日或她离开了他多日,单独遇到不好的事也变得不知如何是好,失魂落魄。周秉昆刚成为丈夫时并不那样,共同生活久了以后渐渐就这样了。在监狱里被关了十二年后,他更是这样。如果不是郑娟探监探得勤,估计他入狱几年就崩溃了。他俩的结合不是1+1=2式的结合,而是2-1<1的结合。只要在一起,就有力量,但只要分开,各自原先的精神能量都反而弱了。

(这说明两个人其实都有人性缺陷,当然两个人的结合更融洽,即便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出现,他们都能彼此包容)

他们都使对方热爱生活和人生,也都因为太依恋对方而消耗掉了一些自我。

在周家的小院里,周玥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又对表弟周聪发表意见:“十万美.元是个什么概念,你妈不明白你也不清楚?看你家住的这是什么破房子,你也要住在这种破房子里娶媳妇?哪个女的肯?你以为如今的女孩子还像当年你妈那样?就算有哪个姑娘肯往你家这破房子里嫁,你忍心周家第四代在这种破房子里出生吗?哎,你后悔不后悔啊你?!”

(周玥说的就很客观,但现在说什么都迟好)

周聪当然对母亲的决定感到懊丧。在美.国,他当时特别能理解母亲,但一乘上归国的飞机就开始懊丧,离家越近懊丧越强烈。走回光字片时,他懊丧得都不愿往前走。进人家门,他心中除了懊丧和痛心,再就没有别的情绪了。去了一次美.国,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省会城市的人变得可笑极了。不是城市或农村的问题,生活在光字片的周家老屋,他觉得自己如同生活在非洲农村,或非洲地区的难.民.营。

(这其实是特别不愿意承认的,周聪从小就向往住好一点的房子,可现在还走不出光字太)

周聪并不因自己头脑中所产生的强烈对比而自责,却为自己由于母亲拒绝了十万美.元补偿所产生的懊丧而感到可耻。这都无助于减少他心中的懊丧和痛心,只是他绝对不愿被爸妈看出来。

(可耻?如果为了生活得更好而伤害别人或者忘失自我,那才是可耻)

听完表姐的话,他狠狠地小声说:“如果你敢当着我爸妈的面说这类话,看我不大嘴巴子抽你!”

(我看会提她的不仅仅是周聪)

实际上,蔡晓光在周秉昆家接连拍了几天戏后,替周秉昆将房子里边也抹了抹,用白灰刷了刷。周秉昆已不好再求朋友们帮忙,他完全没那份心思。蔡晓光认为,自己不张罗,那可怎么办呢?谁叫自己是姐夫呢?秉昆接到周聪发回来的电报,在他们到家之前,强打精神大致收拾了一下,周家的老屋总算有了点儿家的样子。

(说明这还不是特别糟糕的)

蔡晓光示意周蓉跟他到小屋里去,既没想做什么,也没想说什么。在机场,一见到周蓉,他心里就涌起了想要立刻与她亲热到一处的巨大冲动。当着郑娟和周玥、周聪的面,他不能不克制着。他甚至都没与她拥抱一下,倒是与郑娟和周玥、周聪都拥抱过了。他只是从她手中接过旅行包时,趁机使劲攥儿了攥她的手,她也回了他深情的一瞥,让他更加急切。周蓉刚一进小屋,蔡晓光便将她拽至墙角,接着紧紧抱住了她。她从他双臂中抽出一只手,朝门外指了指。门已不存在了,因为早就歪斜得无法关上,被晓光卸下来放到小院里去了。他替秉昆买了块花布当门帘,用钩吊在门边。

(也许,周蓉就是蔡晓光一辈子的缘)

“别动。“蔡晓光一手将周蓉拽在墙角,另一只手放下了门帘。

周蓉低声说:“你真没样儿。”

蔡晓光也低声说:“我不管。你弟弟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他才几天没见郑娟?我都十二年多没见着你了。”说罢,他又将周蓉紧紧抱住,渴汉子低头凑水龙头似的,迫不及待地便要吻她。

(晓光,你这样比公平吗)

周蓉一边左闪右避躲着,一边小声说:“我一路上只漱了两次口。”

“不管!”

蔡晓光又说出同样的话来,终于将自己的嘴对准了周蓉的嘴,吸没水的龙头似的狠嚎狠吮,似乎要将周蓉的五脏六腑吸出来。

(好吧,理解万岁)

这时,周玥在大屋里叫道:“都不饿呀?还不快弄点儿吃的啊?”

(这个周玥就是来搞破坏的)

周秉昆双手捧着郑娟的脸,这才说:“不哭了啊。你陪陪大家,我做饭。”

他轻轻推开郑娟时,周蓉从小屋里出来了,脸红红的,喘了一大口气。她被晓光吻得有点儿缺氧,头晕目眩。

蔡晓光在小屋里火冒三丈:“周玥,你嚷嚷什么,晚吃一会儿饭就会饿死你了?”

(这个晓光,难道还想继续下去啊)

周玥猜到了他为什么生气,没敢再吭声。

饭菜是现成的,秉昆已做好了,一部分热在锅里。郑娟一回来,他变了个人似的,不许别人插手,很是麻利,片刻就将饭菜一一端上桌。

除了周秉义、郝冬梅和周楠,十二年后,周家的第二代人和第三代人,终于在一起吃了顿便饭。秉昆两口子吃得很少,周蓉也不过象征性地吃了点儿。周玥和周聪早就饿了,各自埋头吃了挺多。蔡晓光基本上没吃什么,他眼里不见饭菜,只有周蓉,想要暴食一顿的也仅是周蓉的身体。周家唯一的二茬女婿,实际上对周楠的死不曾真的悲痛。他悲痛不起来,但自己的表现应该比以往更让周家人满意一些,这是他对自己一再的提醒。

(所以,你是最理智的,可惜你没陪着去美.国)

饭桌上气氛沉闷,大家话都不多。

饭后,秉昆仍不许别人插手,同样麻利地撤去碗盘,擦净桌子,一个人在厨房忙着洗涮。

郑娟忽然想到一件事,让周聪打开旅行兜找出一顶宽檐的牛仔帽,作为礼物送给蔡晓光。当年出现在美.国的“中国造”的东西还有限,那礼帽是地道的美.国货,还算个名牌,不过是在旧物市场买的,按美.元计算相当便宜。若按人.民.币计算,以光字片百姓人家的消费水平而论,二百多元呢,相当贵了。

(真的不便宜)

郑娟从周聪手中接过牛仔帽,捧到了蔡晓光面前,动情地说:“姐夫,虽然旧了点儿,但你千万别嫌弃。我和秉昆有你这么一位好姐夫,都觉得是种福分……”她又流泪了,似乎还想说什么,说不下去。

(郑娟的确没有说错,晓光对于光字片这个家远比其他周家人更上心)

周聪接着母亲的话说:“我妈再三叮嘱,一定要给你带件礼物,也没富余的钱,只能从旧物市场上选。这是我妈一眼相中的,说正好这个季节戴,拍戏的时候可以遮挡阳光,我们都没为我爸买任何东西……”

蔡晓光接过去往头上一戴,分外感动地拥抱了郑娟一下——她居然能在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打击之下,还想着要为自己带件礼物,这使他非常意外。那时,他觉得自己为周家人操的一切心都是值得的,而且有了丰厚的回报。

(其实,晓光就是一个外姓人)

随后,周蓉提议该走的都走吧。秉昆和郑娟也不留,他看出姐姐很疲倦了。姐弟俩都没顾上怎么亲热,也根本没单独说几句话。

送姐姐出门时,秉昆说:“姐,你回来了真好,以后咱俩找机会再长聊吧,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周蓉转身说:“姐也是。”她顿时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弟弟一下,还和他贴了贴脸。

(可别说着说着又吵起来啊)

那是姐弟俩分离十二年后,当天唯一的亲近举动。

“照顾好郑娟,她比你更需要关怀。”周蓉说罢便走,她不愿让弟弟看见她流泪。

一位绝不落泪的姐姐——她仍想在弟弟面前保持这样的形象,并且认为很有必要。

(这周家人啊)

当家中只剩下秉昆和郑娟二人时,他开始为她烧洗脚水。她却说也想洗洗头、擦擦身,说在美国时虽然天天晚上都可以洗头、洗澡,自己却只享受过一次。在北方城市,相当多的老旧宾馆房间还都没有安装淋浴设备,因为没钱改造。能在睡觉的房间里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对于普通中国人的确是一大幸福。

她说:“我也不可能有那份享受的心情啊。”

他说:“我去借个大盆。”

(家里连个大盆都没有)

于是,周秉昆就去春燕爸妈家了。

春燕爸和春燕姐姐姐夫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家中只剩下春燕妈和春燕外甥女。那女孩明年也该上初中了,正伏在小炕桌上写作业。春燕妈奇怪地问借大盆干什么?

秉昆说郑娟回来了,要洗洗头发擦擦身子。

春燕妈便找出了她家的大盆——白洋铁皮做的,比宾馆里的浴缸小不了多少。

春燕妈叮嘱说:“秉昆,小心点儿用啊。自从春燕当经理的那个澡堂子黄了,全家大人孩子洗澡都成了问题。你叔一赌气,咬咬牙跺跺脚买的。现在四口人只剩我这没用的老东西在家了,我和小秀洗身子还得用它,要不我们一老一小上哪儿去洗呢?总不能一年到头不洗一次澡吧?可千万小心别踩漏了,要放在你家的平地上洗,预先扫扫地,别让小石头略了盆底。”

(这东西在那年头还宝贝得很)

秉昆说:“婶放心,我会小心的。”

春燕妈见他要拿起盆,忙劝阻道:“别急着走啊。陪婶聊几句嘛!你说你叔他们三个,不在一处地方,互相也没个照应。哪个都不常往家写信,谁寄回钱了,我才知道谁还活着。丢给我这么个小崽子,也不好好学习,老师三天两头让好学生捎话给我,要不说上课又打瞌睡,要不说考试又不及格。秉昆,你说我这命,哪天才能省点儿心呢?”说着说着,要哭的样子,扭头见外孙女咬着铅笔瞪她,没好气地训道:“瞪着我干什么?都六年级了,还连封信都不会写!给你妈写封报平安的信有那么难吗?照着信封抄地址,还把地址给抄错,被人家邮局退回来了!你爸寄回钱,也得我去邮局取!”

(春燕妈,快嘴,现在没人聊天还真不习惯了)

春燕妈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着外孙女的额头。那女孩一次次躲避着,不拿好眼色瞪她姥姥。

趁春燕妈数落时,秉昆又拿起了大盆。

春燕妈抓住盆的另一边,接着说:“秉昆啊,婶儿跟你说心里话,有时我常想,我这活着的还不如你爸你妈早走的,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什么事都用不着再操心了!”

(千万别这么想,尽管是事实)

秉昆劝道:“婶儿,别那么想,也不能总训孩子,经常训对她的成长起反作用。以后叔他们寄回钱来,或你要给他们谁写信,就找我。”

他看出来,春燕妈寂寞又憋屈,家中只有一老一少,却都不喜欢对方。

春燕妈仍不松手,她继续说:“秉昆啊,你回来快两个月了,楠楠又出了那样的事,婶儿本应该经常去你家看看的。可婶儿的腿不听使唤了,不爱走动了,你可千万别挑我的理啊。春燕每次回来都说,在她心里你还是她干哥。如果那天我突然走了,你们可得还像从前那么好好相处,彼此多照应着把日子往前过下去,要不怎么办呢?”她说着说着就落泪了。

(秉昆太习惯这样的情感捆绑了)

秉昆请求道:“婶儿,郑娟还在家等着呢,我得快回去,改日再来陪你聊。”

春燕妈这才放开了手。

秉昆将大盆倒扣身上,用头顶着,像背负着一只小船跑着回了家,郑娟却已和衣穿鞋蜷睡在大屋炕上了。

秉昆见她并没睡实,俯身小声问:“还想洗吗?”

郑娟也不睁眼,小声说:“洗。”

于是秉昆将大盆擦干净,连烧两锅热水倒入盆中,替郑娟脱光衣服,转而又往盆中兑了些凉水,这才抱起郑娟把她轻轻放到盆里。

郑娟仍不睁眼,也懒得动一下。

秉昆找出一块没用过的香皂和一条新毛巾,从头发开始,细细地替她哪儿哪儿都洗到。郑娟一直不睁眼,胳膊腿软软的,任他举,任他抬。第三锅水又热得都快沸了,他由她闭着眼坐在盆中,去将火压了,又兑了满满一壶凉热适度的水,拎着来到盆前,一手扶起郑娟,让她双手搭他肩上,与他面对面站稳,高擎铁壶,水流缓缓地冲她的头发她的身子。如此冲了两遍,他这才替她擦干,抱人小屋,服侍她躺下。

(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过着容易满足的人生,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这值得深思)

他已累得有些喘气,坐小凳子上歇了会儿,用水洗了脚。衣服裤子全湿了,便脱下泡人盆中。之后,他仅穿着短裤刷牙洗脸,不再做什么事,也上炕了。

(服侍郑娟,秉昆绝对是毫无怨言的)

郑娟还没睡着,她翻了个身,背朝他,微微蜷起双腿,微声细语地说:“搂着我。”

(也许,郑娟的要求永远不会高)

他便轻轻搂着她,那是他俩一向都喜欢的睡法。

她又说:“我就能睡着了。”

他吻了她的肩一下,小声说:“好。”

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秉昆却难以入睡,他想到了王宫、国王和王后——那是他十二年前搂着她的夜晚经常产生的想法,这种想法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幸福感。除了将那样的家想象成王宫不太容易,将自己想象成国王、将亲爱的妻子想象成王后,却从没有什么障碍。

(看到这里,很容易想到阿Q)

国王和王后有两位王子,四口人生活得相亲相爱,休戚与共。至于烦愁,他的阅读经验告诉自己,世界上从没有无烦无愁的国王,他们的烦愁比自己还多还大还要命呢!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很阿 Q ,却又觉得阿 Q 精神有时候对于底层人挺好。如果完全没点儿阿 Q 精神,日子里岂不是只剩下愁苦了?

(可是……)

此时此刻,他头脑里连点儿阿 Q 精神也没有了,不仅因为大屋桌上放着楠楠的骨灰盒,还因为他想到了监狱。十二年牢狱生活,他见过了太多忧伤、愁闷和眼泪。他度日如年,盼着出狱,也是希望早日摆脱那些负面情绪的影响。现在他终于出狱了,自家的不幸姑且不论,他的所见所闻几乎桩桩件件仍与忧伤、愁闷和眼泪纠缠不休。光字片的家家户户,与他亲如兄弟姐妹的朋友们,也几乎都被人生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杆来,一个个无法顺畅呼吸了似的。

(然而,你与郑娟会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如果自己实在没办法改变的话,或者你还会帮助别人先好起来,就像当时在出渣房,你都有想把离开出渣房的机会让给别人)

在这个静静的夜晚,他似乎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他想象得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即使在睡觉时身心也难以放松——而这又与睡姿无关,一夜改变多少次也无济于事。对于他而言,监狱里与外边的区别仅仅是——在监狱里有些人要强忍眼泪,装出心态良好的样子以取悦管教们,而外边的众生想哭就哭,想发泄就可以有限度地发泄一通;监狱里有些人真有忏悔之心,而监狱外有些人的内心只有对现实的愤意。

(就算你想的有道理,但你在别人眼里还是比较幸运的,你的哥嫂姐都是人中龙凤,即便是你并没有沾到一丝光)

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披件衣服,走到大屋吸着了一支烟——扭头看见楠楠的骨灰盒,捧起来,贴胸抱着坐在小凳上。

(此盒犹如重千斤,不忍必然泪满襟)

他也想哭一通,为自己白坐了十二年牢、水中捞月一场空的遭遇,也为许许多多别人家的忧伤、不幸与憋屈。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对待那十万美元的补偿的)

那时,周家的另外三口人也都住下了。周聪还回蔡晓光的老宿舍去住,自己走去的。周玥住到郝冬梅的宿舍去了,冬梅在北.京将钥匙交给了她,晓光开车送她过去。

在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看来,周玥对周楠之死这件事的表现很古怪,古怪到令三位亲人匪夷所思的程度。若说她并不怎么悲伤吧,三位亲人都觉那是不对的,因为她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分明比他们还悲伤。但她却常常说出一两句叫他们惊愕的话,让他们一致感到不合时宜,甚至不合情理得过分。那类话她一次也没当着郑娟的面说过,仿佛母亲、舅妈的意见全都是错的。就连郑娟拒绝接受十万美.金这件事,她也认为都怪他们。如果说在陪伴郑娟的亲人之间闹过什么别扭,那也完全是由周玥引起的,她似乎成心与他们闹别扭。在回国途中,包括周蓉在内的三位亲人都尽量少与她说话。从北.京回来的列车上,母亲和表弟都不太理她——他们的不满达到了极点。

(我其实对周玥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她在这件事上有什么错,她的苦是任谁都无法体会的)

周玥躺在床上时,无边的悲伤再次涌上心头,她忽然想放声大哭。她的古怪表现是由于心中郁积了种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憋屈。周玥不敢哭出声来——那是高校教职工宿舍,天黑以后忽然从谁家传出一个女孩——不,一个女人的哭声,肯定会使四邻不安。何况左邻右舍一定知道,郝冬梅去北京了,她家是不该有什么人的。

(所以,还是要忍)

周玥也明白,自己早已过了被视为女孩子的年龄,自己是一个女人了。如果母亲对她与周楠的态度并没发生过改变,那么她的初恋虽在心头留下伤口,但应已结痂了。她同样会因周楠表弟的死而万分悲痛,但却是不一样的悲痛。问题是就在法国时,母亲对她与周楠表弟的关系确已发生了态度转变,而这又使她继续做起玫瑰梦来,绣着高级蕾丝边的玫瑰梦。

(然而,包括你母亲在内,都把你当成与周楠仅为表姐弟一种关系,你还没学会你母亲的速成法)

结果却是那样,悲痛也就太不相同了。她的悲痛远远超过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一点儿都不亚于舅妈郑娟,郑娟却是亲人们呵护和关爱的中心人物。

(这点他还真没办法,说不了理)

不但别人,亲人们也没有任何一人认为她同样更需要呵护和关爱。她竖抱枕头,将脸压在枕上,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哭会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可以确定,玥玥与楠楠有夫妻之实却没夫妻之名,这点估计周蓉都不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也不会说的,所以,除了玥玥自己,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知道。她的痛就注定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抚慰,他的伤只能靠自己自舔。另一方面,她的懊丧甚至不比周聪弱,她知道细舅这一家三口真的不应该继续呆在光字片老屋,但她没有说话的资格,这种有心无力、有力使不出的感觉也是很难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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