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吃 (1)
印象中我爷爷对于吃还是有一些讲究的。在只够吃饱的年代,他偶尔流露出的细节,是超出我们当时的家境的。
地里收的芝麻,他会留下一点儿,炒熟,用蒜臼捣碎做成芝麻盐;用白面烙成薄饼,卷着吃。
他会在地头种一点儿芥茉,自己做芥茉汁,配肉以解馋。
猪蹄他会费尽心力,炖烂,去骨,切碎;放调料熬煮,装在盆里在外面结成蹄花;吃的时候切成小方块,加葱、姜、酱油、醋、五香粉、香油凉拌。
他会在里面院里种几颗大烟,把大烟壳晒干,以备不时之需。他说不能用刀子割,大烟溜出来的汁,会让人上瘾。
还会用花椒叶炒鱼鳞,他从山上的花椒树摘来花椒叶,把鱼鳞洗干净,温油炒焦,加盐,也是一道美味。
人有时候会突然发馋,馋的对象一般是自己吃过的东西。不分好孬只是怀念曾经的味道。我爷爷说以前祖上是有功名的,那时候家里有客(kei)屋院子,门口有上下马台。我想有些味道是在家境好的时候养成的,我老爷爷传给了我爷爷。所以,他偶尔会试着做点东西来回味那些念想。
我小时候经历的是物资不充足,所以,我留恋的都是粗茶淡饭。
杨树结的杨胡子用开水汆烫,爆香葱姜,加入汆烫后的杨胡子翻炒;加辣椒、盐和酱油,少量的水,盖上锅盖焖干,起锅后撒一点儿香油;配上地瓜面的煎饼,卷着吃。如果里面加点儿五花肉更是完美。
榆树的内皮,白白的,撕成一条一条,葱花炝锅,加水煮熟,盛在碗里,就是上等的白面条,吃起来丝般嫩滑。
榆钱儿撸下来,和在面里,捏成中空的窝头,蒸熟;使窝头马上变得很高级。
村里有做豆腐的,小毛驴被蒙上眼睛围着石磨转;泡好的黄豆一勺一勺的倒入石磨的洞里,白色的豆汁流下来;毛驴踩在自己的驴粪上,驴粪味顺着豆汁倒进锅里;煮熟后点上石膏,放到模子里压上石头;第二天豆腐和豆腐皮就可以沿街叫卖了。切豆腐不用刀子,是一把像铁戒尺的东西,横竖划一下,用手轻轻地摸起,过秤,放到碗里。这种豆腐怎么炖都不散,吃起来是豆香,没有现在乱七八糟的味道。
豆腐渣可以炒辣椒,但一定要加萝卜条,豆腐渣实在,吃起来噎人;加上萝卜条以后,就像在城市的道路上加了一条条的减速带,可以慢速行驶、平稳流畅。现在如果能吃到驴磨的豆腐渣,将是人生幸事。
绿皮萝卜生吃有点儿辣;夏末收成以后放入地窖,够吃一冬;萝卜炖粉条子,可以配豆腐,可以加猪肉,怎么炖都成立。不像外国的水萝卜,炖一次失望一次。
萝卜缨子炒辣椒是非常下饭的。剩下的腌成咸菜,可以炒豆饼,豆饼像小锅盖一样,切一些用水泡开,炒起来又香又够味。
肥猪肉炼的油,盛在碗里,雪白雪白的。冬天夜长,晚上饿了,挖一勺猪油,呲一碗热水,油星漂着,煎饼泡进去,边吃边喝,又香又暖和。
我最不能抵挡的是香椿芽,那臭臭的香味炒到鸡蛋里,刚刚预感到一点儿臭味,马上就过来一波香气,让人欲罢不能。可惜季节太短,那是一年到头的期盼。
夏天腌的脆瓜、黄瓜、西瓜皮、萝卜等等,都是上等好菜。有一阵子流行臭豆子配腌萝卜条,住校的学生用玻璃瓶装着带到学校里,比食堂里的菜好吃。我大姐那时候出嫁了,听说我喜欢吃,帮我装了两大瓶。有一点至今难忘,她把咸菜用香油泡起来了,那时候香油很金贵,别人都是滴两滴,她没用一斤也有八两。瓶子外面都是香油,每次吃都要用纸擦,香到我大半年都不能闻香油味。那份关心现在都能感受到。
夏天经常食欲不振,那时候我家有个小卖店,店里卖咸菜疙瘩,我切成薄片当零食。或者用酱油泡生辣椒吃。酱油是玉堂酱油,是我吃过最好的酱油。玉堂酱园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远近闻名。去那里进货要走一天的路,帮忙进货的是我姥姥那个村子里的一个姥爷;他有一辆马车,车上放着三个大铁桶,一大早去,天黑才回来。酱油拉回来倒在院子里的几口大缸里,那份浓香,经过这么多年依然不去。玉堂还有一种黄酱,一坛一坛的,用油纸封着,把油纸揭开,里面还在发酵,一勺一勺的零卖;黄酱是我们那里炒菜的必需品,离了黄酱很多人应该不会炒菜了。我站柜台的时候喜欢打开酱油缸的盖子,闻酱油的味道。那份香味是玉堂酱油独有的,现在的日本酱油和香港酱油都不能望其项背。
因为靠着湖,湖鲜是少不了的,湖边上有一个饭店,做全鱼宴。那些美味从小勇嘴里说出来,更是多了一份精彩。小勇是我大姐夫的表弟,跟着我爸和我大姐夫一起做生意。他喜欢玩,人和气,在那个圈子里是一个活宝,大家有事情都会叫着他,他是快乐的源泉。(可惜他因为车祸过早去世了,我想现在很多认识他的人都会想念他)。同样的事情经过他的嘴说出来会增加很多故事性。他去过一次那个鱼馆,事后讲起来是大经历。故事是这样说的:“门前停着很多车,去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不用点菜,按标准来;凉拌鱼皮,一咬咯蹦咯嘣的;鱼丸要赶紧吃,刚端来这么大,过一会儿就缩成这么大。……” 。他用手比划着,在最后撂下一句对联:名震塞北三千里,技压江南十五楼。
光这副对联就够回味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