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桃花坞,万丈虚妄海。
在这里守多久了,夙夭都记不清这是哪一个沧海桑田了,一叶乌蓬舟,一柱渡魂香,一盏无相茶,万万年来,从来如此。她不知虚妄海始于何处,亦不知通往何处,渡魂香燃起时,她便知晓是又来了人。
世人大多贪婪,妄想渡过虚妄海到那虚妄海之后的桃花坞,向仙人求得一个夙愿。她这乌蓬舟早已不知载了多少人,就如同不知这虚妄海中埋了多少人的尸骨。
遇见连页的这日,她不记得是何年月,只是那日的雨很是缠绵。渡魂香燃起时,她正躺在乌篷舟上任由细雨落了满身,闻见那香气,她皱了皱眉才起身斟好无相茶。
离岸近了些,她瞧见了他。青灰色长衫同这雾蒙蒙的天气很是搭配,一样的叫人心烦,她站在乌篷舟头,看着他掀袍上了乌篷舟。
“在下连页,劳烦姑娘载在下过这虚妄海。”他笑着作揖,甩了甩衣袍上的水雾才坐下。夙夭没什么表情,她一向不会记旁人的名讳,实在是件多余的事。终究是要葬身虚妄海的,她想。大抵是冷,他将无相茶端在手里却不喝,抱着暖手。
这回是第几日?她在心中算着,上回来求见仙人的那人似乎是在第二日葬身虚妄海的......正想得出神,那人又开口了,“家母卧病在床,京中大夫皆束手无策,在下不得已才想要渡这虚妄海求药。”他不是第一个想要求药的,夙夭弯腰坐下,赤脚摆弄着虚妄海水,很是无趣。一个人惯了,有时觉得交谈都是件很烦的事情,最初有人渡海时,她还会同人聊上几句,而后过得久了发现不过都是些贪婪之人,有人贪于情爱,有人贪于名利,有人贪于寿命......除却目的有所不同,其余,却都是一样的。
可过了十七日,渡魂香却只燃了半柱,她这才发觉,眼前这人...似乎有些不同...
于是,她说了这十七日的第一句话。
“愚蠢。”她低声说了句,确实是愚蠢,什么十里桃花坞万丈虚妄海不过是仙人闲来无事愚弄世人的把戏罢了。分明不是什么夸赞,那人却像是听不懂似的欣喜叫出来,“姑娘,原来你会说话啊。”她默了默,双手垫在脑后躺在乌篷舟头,双脚还在水中随意摆着。
“我先前还以为姑娘你是个哑巴,原来不是。姑娘,这十几日来我见你一直都在这前头或站着或躺着,你不需要休息么?说来也奇怪啊,好似一在这舟上,身子就格外清爽好像时时都在沐浴,连衣物也是半分脏物也无,不愧是仙人之地啊。”他实在是有些吵,这乌篷舟是自她醒来便有的,只要在这舟上你便可不进食不沐浴身心也是由内而外的通透,可她实在不想说话,只是翻了个身。却没想到那人却像是打了鸡血般的,格外兴奋,像是终于找到了人同他说话,一直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着母亲的病等等......
她烦得厉害,索性直接看向他,在他满怀期待的目光下开口。
“闭嘴。”她说。
他愣了愣,终于清静下来。可看着他失落的神情,夙夭终于心中有了波动,大概是愧疚抑或是心软,她不太分得清。
“喂,你叫什么?”她还是开口了。
“连页。”
“哦。”她哦了声算是回应,就在连页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说,“我叫夙夭。”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夙夭不过是随口起的,可这些都不重要。可连页不会明白这些,他也坐到了舟头,挨着夙夭,出声询问道,“是哪两个字呢?”
哪两个字?
“不知道。”夙夭出声。
又起了浓雾,像是细雨般还带了潮湿的气息。夙夭看了眼渡魂香,知道还得有些时日,她从未见过有人会在虚妄海上待这么久,不知怎的,莫名有些庆幸。
他二人的话逐渐多了些,但大多时候还是连页在讲着,她在听着,尽管当中有许多她不懂。她以为他所居住的地方都是一群一样的凡人,可在他口中似乎都还有着不一样,有人生在帝王家有人生在孤苦冢,实在是有些奇怪。
“夙夭,若是我从桃花坞回来,我定要带你去我住的地方瞧瞧。”这一日,他突然开口,夙夭怔了怔,虚妄海之外的地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有些好奇,可也仅是好奇。
又过了十三日,渡魂香的气味渐淡,但她却见到了一向以为不过是把戏的虚妄海岸,她突然有了一种叫做欣喜的感觉。这是第一次,有人安然渡过了虚妄海,也是第一次,她瞧见了虚妄海海岸,那灼灼桃花间,她恍惚间似乎真的看到了身着白衣的仙人。
连页很是激动,兴奋地抱起了她,“夙夭,你看,我就知道我会成功。”
夙夭也笑,乌篷舟终于停了下来,那长了青苔的石阶万万年间像是在迎接第一个踏足的人,微微闪着细碎的光。连页笑着,刚抬了脚却又突然停住,转头看向她,郑重道,“夙夭,你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们一同出虚妄海。”
“好。”她说,接着她就看见连页迈出了脚,踏在石阶上。像是所有的动作都被放缓了,连页笑着,墨色靴子渐渐下沉了些,夙夭的心陡然凉了,尖叫出声,“连页,快回来,回来。”
她的手脚霎时发软,整个人跌坐在舟头,声嘶力竭,“连页,回来,回来,回来......”
可连页像是没听到似的,回头向她笑着,一点点沉了下去,口中还在说着,“夙夭,你等我,我拿了药就回来。”没有任何风浪,连页每迈出一步就下沉一分,他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夙夭粗喘着气,她早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喉咙生疼,用力地拍打着舟头。
连页,连页......她趴在舟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嘶哑着嗓子尖叫。
虚妄海水没过他的颈,她看见连页瞬间惊醒过来,一声“夙夭”还未喊完,嗓音却瞬间被海水吞没。如最开始她想的,连页终究还是葬身在了虚妄海中,那是浸入骨髓的绝望,她闭上眸子,全身都毫无意识的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这偌大的虚妄海下莫名的叫人毛骨悚然。
鼻尖又有渡魂香的气味传过来,仿佛又看到了连页在冲着她笑,那笑让她觉得窒息。她僵硬地坐起来,如同鬼魅一样斟上一盏无相茶,乌篷舟随着海水飘向她不知来往了多少次的地方,分外平静地看着等在那儿的女子,缓缓闭了眸,踏出了脚,有水浸入她的口鼻,可她却觉得很是安详,恍惚之间,有人在对他说,“夙夭,你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们一同出虚妄海。”
就像所有上了乌篷舟的人一样,她终究还是有了贪念,“好。”她答道。
......
“十里桃花坞,万丈虚妄海。不过是仙人闲来无事愚弄世人的把戏罢了。”那女子冷眼看着,重新摆上一盏无相茶,嗓音淡漠。上了乌篷舟,将渡魂香熄灭,坐在舟头,开始等待她的第一个渡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