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最新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翻译连载(9)

Page 77~85

那夜我依旧看到了他的身影。一如往日,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折叠椅上,一边眺望着空中闪烁的星星,一边胡乱思索着。我所思虑的都是些再怎么绞尽脑汁也不可能得出答案的事。那些情景兀自跃入我的眼睛。无论遭际了怎样境遇的人,都会有些事值得深入思考吧。我轻轻地摇了摇葡萄酒杯,越过山谷向那个人送去个人的友好问候。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渐渐走入我的人生,并让我的前行道路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如果他没有出现,那么就不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降临在我的身上。同时,如果没有他,我恐怕就会在阴暗之中人不知鬼不觉地无端殒命吧。

现在回望往昔,我觉得我们的人生真是匪夷所思。它充溢着难以置信的突发偶然和不可预测的曲折展开。但是,当这些偶然在生活中实际发生的时候,多数场合下无论你怎么小心翼翼地观望四周,都不可能寻觅到那种不可思议的要素的任何蛛丝马迹。在没有休止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眼睛里映照出的仅仅是,理所应当的事按照理所应当的方式发生了。这或许完全不合理。可是,事物合不合理,不经历一段时间,是无法真正辨别出的。

总而言之,无论合理还是不合理,最后产生意义的,多数情况下恐怕只是最终的结果而已。结果真真切切地存在于那里,持续发挥着影响力,这一点无论谁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但是,想要界定产生这种结果的原因,可没有那么轻松。将其拿在手中,说一声“你看啊”然后展示给人看之类的事,其实是非常艰辛的任务。当然,原因必定存在于某个地方。没有原因就没有结果,如同不打碎鸡蛋就做不了菜肉蛋卷一般。多米诺骨牌中,最初一枚骨牌(原因)碰倒了旁边的骨牌(原因),那么之后的骨牌(原因)就会随之倒下。在这种连续性的绵延持续下,已经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最初的原因。或者怎么样都行,或者人们并不想了解真正的原因。于是,他们说道“最终,很多骨牌纷纷地倒下了”,就结束了这个话题。我所谈到的那个话题,或许最后也会走向这样的道路吧。

尽管如此,有两件事我不能不说——也就是必须将最初的两枚骨牌拿出来——住在山谷对面的山顶上的神秘邻居和题为《刺杀骑士团长》的绘画。我先讲讲这幅绘画。

第三章气息断绝,手脚冰冷

住在这座房子里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房子里根本寻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绘画的东西。不仅墙上没有悬挂,即便是房子的杂物间、壁橱里,也找不到哪怕一幅画作。非但没有雨田具彦自己的画作,就连其他画家的画作也没有。墙壁干干净净地赤裸于外,甚至连为了挂画框而钉入钉子的痕迹都找寻不到。就我所知道的几位画家中,大家都或多或少会在手边保存几幅画作,或是自己的,或是其他画家的。有时,在不知不觉间就会有大量绘画堆积在自己身边。就像即便努力除雪,雪花还是会陆陆续续地累积起来一样。

由于某件事我给雨田政彦打去电话,顺便问了一下:为什么在这座房子里寻找不到一幅绘画呢?是被谁拿走了呢,还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呢?

“我爸不喜欢将自己的作品保留在身边”政彦这样回复到,“画作完成后他立马会联系画商将它拿走,不合他心意的作品他就会在院子里的焚烧炉中烧毁。所以,他的身边没有一幅画作也并不让人觉得稀奇。”

“也完全没有收藏其他画家的绘画?”

“有四、五幅。比如马蒂斯【1】和布拉克【2】的绘画。不过都是小幅作品,战前在欧洲买的。因为是从熟人手上买来的,所以买的时候价格并不高。当然,现在已经价值不菲。我爸进疗养院之前,已经将这些画交给关系亲密的画商保管了。不能把那些珍贵的画就那样放在空房子里。我估计那些画现在被保存在带有空调的美术品专用仓库里。除此之外,在那所房子里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画家的作品了。实际上,我爸并不喜欢与其他同行们来往。当然,其他同行们也不怎么待见我爸。说好听些,他就是一匹独狼;说不好听些,他就是一只离群乌鸦。”

“令尊留学维也纳是在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九年,是吗?”

“嗯,在维也纳应该是待了两年多。不过他为什么要去维也纳留学,我也不太清楚。其实他喜欢的画家基本都是些法国人。”

“从维也纳返回日本后,突然转变成日本传统画画家。”我说,“到底是什么让令尊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呢?他在维也纳留学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呃,这个嘛,依然是个谜。我爸很少提他在维也纳留学时的事。他有时会讲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维也纳的动物园、美食、歌剧院之类的。不过他这个人很少谈及自己的事。我也没有特意去问。我和我爸大致是一种半分居的状态,只是偶尔见见面。与其说他是我爸,不如说他是一个偶尔来访的亲戚大伯般的存在。另外,在我升入中学后,我爸的存在渐渐让我感到烦闷,唯恐避之不及。我进入美术大学的时候,也没找他聊过。我的家庭环境虽然不算复杂,但也很难说是一个正常的家庭。这种感觉你大概能理解吧。”

“差不多能理解。”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爸关于过去的记忆已经全部消散了,或者说是沉淀到某处深泥沼的底部了。无论怎么问他,他都没有反应。我是谁他都不认识了。恐怕他连他自己是谁也不认识了。现在才觉得,之前本应该好好和他聊聊的。如今为时已晚。”

政彦蓦地缄默不语,似乎陷入沉思,之后他又开口说道:“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事呢?是什么突然让你对我爸产生了兴趣?”

“哦,不是。”我回复道,“只是住在这座房子中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感受到了类似令尊影子的东西的存在。而且,关于令尊的情况,我还去图书馆稍微调查了一下。”

“类似我爸影子的东西?”

“说起来,像是存在的痕迹之类的东西。”

“该不是让人觉得厌恶的感觉吧?”

我对着电话听筒摇摇头,“不不不,一点都没觉得厌恶。就是感觉雨田具彦这个人的气息似乎还飘浮在四周。就在空气中。”

政彦似乎再次沉吟片刻。随后,他说:“我爸一直住在那里,而且在那里创作了很多画,或许确实还留存着他的气息吧。如果真的存在,说实话,我一个人是不想靠近那座房子的。”

我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他说。

政彦继续说道:“我想我之前也说过,雨田具彦对我而言,只是一个不好亲近的、麻烦多多的大叔而已。他总是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板着脸画着画。他很少讲话,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时候,我妈经常提醒我‘可千万别打扰你爸工作’。既不能来回走动,也不能高声喧哗。虽然他是社会上的名人,画作也很优秀,但是这些对于小孩子而言都不过是负担而已。另外,在我向美术方面发展之后,我爸也成了我的沉重包袱。每当我说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大家都会说‘你是那个雨田具彦先生的亲戚吗’之类的话。之前我都想改名字了。现在想来,他也不是什么坏人。他只是以他的方式爱孩子罢了。不过,他不是那种不顾一切地向孩子倾注爱的人。但是呢这也没办法。对于那个人而言,绘画才是第一位的。大概艺术家就是这样的吧。”

“或许吧。”我说。

“我其实并不是很想成为艺术家。”雨田政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从我爸那里学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令尊年轻的时候,任意随性,放浪无羁之类的话?”

“嗯,我长大后倒没有见过这样的行迹,不过他年轻的时候似乎确实耽于玩乐。他身材高大,面貌英俊,又是地主家的少爷,还有绘画才能。肯定有不少女人想要接近他。我爸对女人也没什么鉴别能力。当然也出现了些风流债,需要家里出钱善后。不过,自从他留学回来后,亲戚们都说他像换了个人似的。”

“像换了个人似的?”

“回到日本后,我爸不再沉迷于玩乐,而是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心搞创作。人际交往也随之极度恶化。返回东京后,他虽然长期过着独身生活,但似乎只要能画画,他也过得很满足。之后他突然心血来潮似的与乡里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女人结了婚。感觉此时他才把人生的账户余额核算清楚。他确实算是晚婚。之后就生了我。结婚之后他有没有沾花惹草,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表面上他确实没有再痴迷于玩乐了。”

“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啊。”

“嗯,不过对于我爸回国后的变化,他的父母倒是觉得非常开心。他们不用再为女人的问题烦恼了。但是,在维也纳他到底经历过哪些事,他为什么会抛弃西洋画而转向日本传统画呢,问了那边的亲戚,果然大家都不知道。关于这些事,我爸如同海底的牡蛎一般紧闭其口。”

现在即便把牡蛎的壳撬开,里面估计也是空空如也吧。我向政彦致谢后挂断了电话。

我是在极其偶然的过程中发现了雨田具彦的一幅名为《刺杀骑士团长》的画作。这幅画的名字确实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半夜时分,我经常会听到寝室的屋顶传来咔嚓咔嚓的微小响动。最初我觉得可能是老鼠或松鼠钻进屋顶里了。但是,那种响动与小型啮齿类动物的足音迥然不同,与蛇爬行的声音也截然相异。那种响动就像用手将油纸揉成团时发出的声响。虽然嘈杂但也不至于影响睡眠,不过对于房子里存在着某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我还是很在意的。或许它是某种对房子有危害的动物。

我前前后后找来找去,最终发现客用寝室里的壁橱上方的天花板,有通向屋顶的入口。入口的门扉是正方形的,大小约八十平方厘米。我从杂物室搬来铝制的梯凳,然后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一只手打开入口处的盖子。我颤颤巍巍地探出脑袋,环视四周。屋顶的空间比我想象的要宽大、昏暗。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小通风口打开着,仅有几缕白昼的光线透了进来。我用手电筒把各个角落照了一遍,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至少,没有看到什么动的东西。于是,我索性从入口处爬进了屋顶。

空气中飘散着灰尘的气味,不过倒不至于让人感到不快。屋顶通风良好,地板上没有堆积多少尘埃。虽然头顶上低低地架着几根粗大的横梁,但我姑且还是能站立行走的。我翼翼小心地慢慢向前走着,仔细地检查了两扇通风口。每一扇上都铺了金属网,动物很难入侵进来。朝向北面的通风口的金属网上有一块缺口。可能是被什么撞破的,也可能是自然破裂的,还可能是什么动物为了进来而故意咬破的。无论怎样,那个破洞可以让小型动物轻易地通过。

之后,我总算目睹半夜发出噪声的那个东西的真面目了。它静悄悄地潜伏在横梁的阴暗处。原来是一只灰色的小猫头鹰。猫头鹰瞑闭双眼,似乎正在酣睡中。我关掉手电筒,为了不惊吓到它我站在离它稍远的地方,然后静静地观察着它。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猫头鹰。与其说它是鸟,不如说它是长着羽毛的猫咪。猫头鹰可真是一种美丽的生物啊。

大概白天猫头鹰都是在这里安静地休息,到了晚上才从通风口出去,飞到山中寻觅猎物。恐怕就是它出入通风口的时候惊醒了我吧。这没什么危害。而且,如果有猫头鹰,我也不用担心老鼠和蛇会爬进屋顶里。就这么放任不管吧。其实,我对这只猫头鹰怀有天然的好意。我们偶然借住、共有了同一座房子。它喜欢待在这个屋顶里就让它待在里面好了。我暂且观赏着猫头鹰的姿态,片刻之后,我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入口附近有一个大包裹。

一眼望去就知道那是一幅被包装起来的画作。长约1.5米,宽约1米。用茶色的包装用和式纸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还系了几圈绳子。除此之外,屋顶上再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从通风口照进来的淡淡的阳光、横梁上停歇着的灰色猫头鹰、立靠在墙壁上的被包装好的一幅画作,仅此而已。这种搭配中存在着某种激发幻想、捕获人心的东西。

【1】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著名画家,野兽派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也是一位雕塑家、版画家。他以使用鲜明、大胆的色彩而著名。

【2】乔治·布拉克,法国画家。与毕加索早期作品属印象派和野兽派。与毕加索合作,直到1914年,共同发起立体主义绘画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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