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最新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翻译连载(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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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不是有句老话叫,无论是谁家的壁橱里都藏着一具骸骨嘛。”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回想起悄悄藏在屋顶上的那幅画作《刺杀骑士团长》。它或许就是壁橱里的一具骸骨吧。

她继续说道:“那个神秘的房间里到底有什么呢,连那个女佣也不知道,因为她每次去那座豪宅的时候,那个房间都是锁着的。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去那里了,可能是因为免色先生觉得她口风不紧,所以把她开除了。现在好像都是他一个人在做家务。”

“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除了一周一次的专业清洁服务外,其他的家务都是他自己做的。”

“感觉他是个对隐私特别敏感的人。”

“不过,说起来,我这么和你见面,该不会通过森林通信在街坊四邻里传开吧。”

“应该不会。”她用冷静的语气说道,“第一,我会非常小心不要出现此类情况;第二,你和免色先生还是有些不同的。”

“也就是说,”我将她的话转译成了易于理解的日语,“他具有成为绯闻主角的要素,而我却没有。”

“我们必须要感谢这一点。”她毫不掩饰地说道。

妹妹去世后,与之同时我家的许多事都变得波折不断。父亲经营的金属加工公司陷入长期的业绩不振之中,为了寻找解决之策他经常不回家。这种压抑的氛围也波及到家庭内。家里长期弥漫着一种滞重的沉默。这是妹妹活着的时候从没出现过的情况。我只能尽量远离这样的家庭,深深地沉浸在作画之中。最终,我萌生了进入美术大学专门学习绘画的想法。父亲对此坚决反对。他觉得从事绘画就不是什么正经的人生,另外我们家也没有培养艺术家的经济实力。由于这件事,我曾和父亲争执过。不过由于母亲的劝解,我最终还是进入了美术大学。可是直到最后我和父亲的关系都没有修复。

我经常会幻想要是妹妹没有去世那会怎么样。要是妹妹还健康地活着,那么我家肯定过着一种非常幸福的生活吧。她的存在如此唐突地消失后,之前所一直保持的那种平衡也急速丧失,最终我们家在不知不觉间坠入互相伤害的境地中。每当想到这些,一种深不可测的无力感就席卷而来:最终我都无法填埋上妹妹留下的空洞。

那之后我不再给妹妹作画了。进入美术大学后,当我面对画布时我想要描绘的主要是没有具体意义的事象和物体。简而言之就是抽象画。这种绘画类型将所有事物的意义符号化,然后通过各种符号间的相互关连产生新的意义。我非常喜欢置身于这种以达成此类型绘画的完整性为目的的世界中。在抽象画的世界中,我第一次能够毫无顾忌地自由呼吸。

当然,画这种类型的画是找不到正经工作的。正如父亲之前所说的,毕业后如果只画这种画,是没有经济收入的。所以为了生计(我已经离开老家,所以必须自己挣房租和伙食费),我不得不接受画肖像画的工作。通过按部就班地画这种实用性的画作,我勉勉强强地以画家的身份生存了下来。

另外,现在我正在给这个名叫免色涉的人画肖像画。就是那个居住在山谷对面白色宅邸里的免色涉。一个被左邻右坊传着绯闻的神秘白发男子。不妨说他是个极具趣味的人物。他以丰厚的报酬作为回馈特意指名让我给他画肖像画。但是,目前我所发现的事实是,此时此刻我连肖像画都画不出来了。我居然连这种实用性的绘画都画不出来了。不知为何我似乎变得空空如也。

我们应该拨开茎高繁密的青草,静默地去见她。我毫无逻辑地这样想到。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第十一章  月光将那里的全部东西都映照得分外美丽

静谧阒寂中我睁开双眼。时常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突然的聒噪打断之前的静寂,让人从睡梦中惊醒;忽然的静寂切断之前的聒噪,让人从熟睡中睁眼。

我在深夜蓦地张开双眼,瞟了一眼枕头边的闹钟。数字式的闹钟显示着1:45。沉思片刻我才想起现在是周六的半夜,也就是周日凌晨一点四十五。这天下午,我曾和人妻恋人在床上做过爱。傍晚前她回去了,我一个人简单地吃了晚饭后,读了一会儿书,十点多就上床睡觉了。我本来就是个睡得很沉的人。一旦上床躺下,立马就能进入梦乡,等周围天色发白时,又能自然醒来。像这样在深夜里让我从睡梦中惊醒的情况之前很少发生过。

为什么这个时间点我会醒来呢,黑暗中我就那么躺在床上思索着。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静谧夜晚。接近满月的月亮宛如巨大的圆镜似的悬挂在天际。地上的风景看上去恍若被石灰清洗过一般净白。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稍稍坐起身侧耳聆听,最终发现与往日迥异的地方。太过静谧了。静寂过于浓稠。明明是秋夜,却听不到虫鸣。因为是建在山中的房子,所以每到日暮总能听到震耳欲聋般的虫鸣。这样的合唱会一直延续到深夜(我住到这里之前一直以为虫子在深夜来临之前就停止鸣叫了,知道它们竟然会持续鸣叫到半夜真是让我目瞪口呆)。它们的喧闹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虫子征服了。然而今夜,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却没有听到一只虫子的鸣叫。太匪夷所思了。

我一旦醒来,就无法再入睡了。没办法我下了床,在睡衣上套了一件羊毛开衫。走到厨房,我往玻璃杯里倒了苏格兰威士忌,又加了几块制冰机里的冰块就喝了起来。之后我来到阳台上,透过树林眺望别人家的灯光。人们似乎都已经入睡了,屋内的电灯已经熄灭,只有几盏常夜灯的微光星星点点地映照在我的眼中。山谷对面的免色氏的房子周围也是一片漆黑。依然没有虫子的鸣叫声传入我的耳中。虫子们到底发生什么事呢?

之后,我的耳朵捕捉到或者说感觉似乎捕捉到一种并不熟悉的声音。一种非常微弱的声音。如果虫子们像往常那样欢闹地鸣叫,这样微弱的声音断然不可能传到我的耳畔。但正因为是在深深的静寂中,它才最终传了过来。我屏住呼吸,洗耳谛听。这种声音并非虫鸣,也非自然世界里的声音。有点像击打某种器皿或道具发出的声响。它发出铃铃铃的声音。感觉像铜铃或者与之相似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它每间隔一段时间发出声响。一阵安静后,响动几声,然后又是一阵安静。如此反复着。仿佛它在孜孜不倦地向谁发送着信号化的消息一般。但这并不是规则的反复。安静时长时短,铜铃(之类的东西)的鸣响次数也不断变化着。这种不规则性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一时兴起呢,目前还不明确。不管怎么样,这种声音极其微弱,如果不集中精力侧耳倾听就难以听清。不过一旦留意到它的存在,在深夜的沉沉静寂和不太自然的皎洁月光中,那种真相不明的声音就深深地侵蚀到我的神经中。

我迷惑着那到底是什么,最终下定决心,果断地走到户外。我想要寻找到发出这种神秘声音的地方。恐怕是什么人在某个地方正摇晃着它吧。我绝非是个胆大的人。不过,那个时候在深夜的幽暗中一个人走到户外,我并不感到害怕。比起恐惧感似乎好奇心更占上风。另外,月光异常明亮,似乎也在默默地鼓励着我。

我拿着大号手电筒,打开玄关的门锁走到门外。入口处的顶部悬挂着的一盏电灯投射来黄色的光线。一群飞虫被这些光线吸引而来。我站在那里侧耳静听,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它听上去确实像铜铃的声音。不过与普通的铜铃声又略有不同。此时听到的声音更加厚重,有一种不规整的低沉。或许是一种特殊的打击乐器吧。但是,那到底是什么呢,又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非要在半夜摇响它呢?另外,周围除了我住的那座房子外再无其他建筑,如果有人在附近摇响铜铃之类的东西,那么那个人就是非法侵入了他人的地盘。

我环视周围寻找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武器。但是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我的手中只有一个长筒型的手电筒,尽管如此,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右手紧紧地握着手电筒,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出玄关向左手边步行一段时间就能看到一段小石阶,大约有七阶,登上去后便是一片树林。从上坡路步行而去,穿过树林后来到一块开阔宽敞的地方。那里供奉着一个古旧的小神龛之类的东西。之前听雨田政彦说,这个神龛一直存在于这里。虽然不清楚它的由来,但是据说他的父亲雨田具彦在上世纪五〇年代中期,从熟人手里买下这套山中小屋和周围的地基时,这个神龛就已经存在于这片树林里。这个带有简洁的三角形顶盖的神殿——它更像一个模仿神殿样式的简素木箱——被放置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它高约六十厘米,宽约四十厘米。原本涂了某种颜色,不过现在颜色几乎已经完全脱落,只能去想象它之前的颜色了。它的正面装有两扇小门扉。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放什么东西。虽然我没有去确认,不过里面应该什么都没有放吧。门扉前面摆放着白色陶制盆钵,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它的内壁残留有污渍,估计是雨水积蓄然后蒸发如此反复形成的吧。雨田具彦对这个神龛的存在放任不理,路过时不会合掌祈福,也从来没有清扫过,只是任由其被雨打风吹。对于他而言,这并不是神殿,只是简素的木箱罢了。

“他这个人对信仰和参拜之类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的儿子说,“他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天谴、报应。他说那都是些无聊的迷信,脑子出问题了才会信那些东西。他也不是刻意贬损,不过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秉持极端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人。”

最初来看这座房子的时候,政彦把我带到这个神龛前,笑着说:“带有神龛的房子现在不多见了吧”。我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不过在我小时候,对于自家地基中存在着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是感到非常不舒服的。所以我过来住的时候,都会注意尽量不要走到神龛附近。”他说,“说实话就是现在我也不想靠近它。”

他曾经还说:“我虽然不是一个秉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人,不过和我爸一样,我也并不在乎神龛存在与否。过去的人会在很多地方设立神龛,就像在乡下的小路旁供奉地藏菩萨和道祖神一样。神龛自然而然地融入到树林的风景中,我在家附近散步的时候,虽然经常从它面前经过,不过我也没有特别留意它。既没有向神龛合掌祈愿,也没有向它敬上供品。对于自己住的地方存在着这样一个东西,我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觉得它是随处都有的风景的一部分而已。”

铜铃似的响声,感觉就来自神龛的附近。当走进树林里,由于头顶上繁茂交错的树枝挡住了月光,所以周围的光线遽然变暗。我用手电筒照亮脚边,谨慎小心地先前走着。晚风偶尔一时兴起似的吹拂过,让脚下薄薄堆积的落叶沙沙作响。深夜的树林展现出与白天散步时迥然不同的景致。这个地方此时只是遵循夜晚的原理运作着,而这个原理中并不包含我。尽管如此,我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是好奇心催促着我继续向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弄清楚到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出那样不可思议的声音。我的右手紧紧地握住较重的筒形手电筒,它的重量让我静下心来。

那只猫头鹰或许就在这片夜色中的树林里吧。可能它正在树枝上隐身于幽暗中,等待着猎物的出现。要是它能来这附近就好了,我这样想到。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只猫头鹰可以算是我的熟人。不过,此时我并没有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就像今夜的鸟儿和虫子们,它也销声匿迹了。

继续向前走的过程中,铜铃似的声音愈发变得清晰响亮。不过它依然断断续续、不规则地鸣响着。而且听上去那个声音就是从神龛附近传过来的。声音与之前相比离我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低沉。感觉仿佛是从狭窄的洞穴深处飘来的声音一般。与之前相比,似乎中间停顿的时间变长了,铜铃的鸣响次数也减少了。或许是摇晃铜铃的人体力透支、力量减弱了吧。

神龛周围的地势开阔,月光将那里的全部东西都映照得分外美丽。我蹑手蹑脚地绕到神龛的后面。那里有颀长茂密的芒草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将芒草丛分开,发现后面有一个用方形石块随意堆叠成的小墓塚。虽然称其为墓塚,不过它非常低矮。不管怎么样,之前我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家附近竟然存在着这样的东西。如果我没有绕到神龛的后面,或者仅仅是绕到后面漫不经心地瞧瞧,那么它就会一直隐藏在芒草丛的深处吧。如果不带着特定的目的来到这里,是肯定不能发现这个墓塚的。

我走到墓塚的近旁,用手电筒将它的石块一块一块地照亮。石块都非常古旧,毫无疑问它们都是靠人手切割而成的方形石块,并非自然天成。形状和大小都整齐划一。这些石块是特意被运到山上来,然后堆叠在神龛后面的。多数的石块上都布满绿色的苔藓。能看到的石块上都没有雕刻文字或图案。总共约十二、三块。也有可能之前这个墓塚的石块高耸整齐地堆叠在一起,之后因为地震而崩塌变矮。铜铃似的响声感觉就是透过石块与石块间的缝隙传出来的。

我轻轻地将脚踩在石头上,试着搜寻着传出声音的具体位置。但是,即便明月朗照,想要在夜晚的黑暗中发现传出声音的具体位置都是难如登天。另外,如果确定了具体位置,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做呢?这么巨大的石块也不可能用手抬起来啊。

总之似乎有谁在石块堆叠成的墓塚里摇晃着铜铃般的东西。这个事实千真万确。但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直到这个时候,我的身体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一种不明所以的恐怖。还是不要继续靠近声源为妙,我本能地这样感觉到。

我离开了这里,一边听着身后传来的铜铃声,一边快步返回到树林中的小道上。穿过树木枝干的月光,在我的身上煞有介事地描摹着斑点。走出树林下了石阶回到家里后,我将玄关锁了起来。然后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威士忌,没有加冰没有掺水就急饮一口。最终我静下心来,于是我拿着威士忌酒杯走到阳台上。

在阳台上只能听到微弱的铜铃声。如果不洗耳聆听就根本听不到。不过那个声音依然持续不断地传了过来。铃声与铃声之间间隔的安静时间,很显然比最初时的变长了。我暂且倾听着这不规则的重复。

那个石块堆叠成的墓塚里到底有什么呢。那里似乎有一定的空间,而某人被封闭在里面,持续不断地摇响着铜铃般的东西?或者那是求助的信号。可是,再怎么反复思索,也寻觅不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深深地陷入对它的思考中。或者只是短暂的思忖。到底是怎么样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对于时间的感觉已经完全消散了。我一只手拿着威士忌酒杯坐在折叠椅上,在意识的迷宫里前后徘徊。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铜铃声已经停止了。深深的静寂再次笼罩周围。

我起身回到卧室看了看数字式闹钟。现在是凌晨两点三十一。那个铜铃是从从什么时候开始响的呢,准确的时刻我不知道。不过,我醒来的时候是一点四十五,因此就我所知道的范围内,它至少已经响了四十五分钟了。另外,那个神秘的声音停止后不久,虫子们就像在新生的静寂中试探似的渐渐开始鸣叫起来。山中的虫子们仿佛一直在辛苦等待着铜铃声的停止一般。恐怕它们一边屏住气息,一边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周围的情况吧。

我走到厨房将喝过威士忌的杯子清洗干净,然后又钻到被窝里。此时秋虫们又像往日那样反复进行着盛大的合唱。因为喝了纯威士忌,我的情绪本应该高涨,但是我一躺下立马就睡意袭来。一场深沉悠长的睡眠。没有梦境出现。当我再次醒来时,卧室的窗边已经阳光灿烂。

某一天十点前,我再次走到树林中的神龛旁。虽然听不到那个谜一般的声音,但是在明亮的午间阳光里,我清楚地看到神龛和石块堆叠成的墓塚的样子。在伞架里我发现了雨田具彦的用坚硬的栎树木做成的手杖。我拿着它走到树林中。这是一个令人神清气爽的晴朗早晨,澄净清澈的秋日阳光在地面上映照出树叶的倩影。喙部尖利的鸟儿们寻找着果实,一边鸣叫着一边忙碌地在树枝间欢跃着。头顶上漆黑的乌鸦们,径直向某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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