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田野的记忆,最早要追溯到我四五岁的年纪。那时的我,在北方寂寥的寒冬过后,就一直渴盼着春的到来。终于盼到了冬雪化尽,土地变得柔软的时候,村庄的上空就整日飘荡着拖拉机拉着铧犁翻地时发出的巨大而喜悦的轰鸣声,那新翻的泥土在铧犁下翻卷着黑褐色的浪花,广袤无边,一望无垠,清香无比。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不可名状的喜悦。
最美的当属夏秋季节。田野里,小溪欢快、野花招摇、麦浪翻卷,那是我无边的乐土。上小学之前,我每天基本都是在小溪边捞鱼、在田埂边寻野果、采野花、揪狗尾巴草和撵蝴蝶蜜蜂度过的。有一种低矮生长的开紫色花的草,花蒂是蜜一样的甜,细细地摘了在嘴里吮,我和小伙伴们总是乐此不疲。狗尾巴草的莖也有着微微的清甜,最好吃的是一种叫做“牛奶头”的果实,细长的椭圆形,绿绿的,呈牛奶状,一丛往往能结五六颗。寻到一棵就可以摘了装满衣兜儿,春夏时味道最嫩最好,一口咬下去,竟会渗出乳白色的汁液来,像极了牛奶。可惜秋天时就老了,一口咬开,软软的虚虚的不说,有时竟会飞出柳絮一样的毛毛来,那真是无比令人沮丧的时刻啊。
豌豆熟了的时候,就会和小伙伴们去园子里摘豆荚解馋。一颗颗饱满结实的豆荚,剥开了一捋,就装进了口袋里,装满一口袋,坐在矮墙的南瓜架下,和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开吃,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一把地往嘴里扔。有一次,吃得欢快,不知怎地就低头看了一眼手掌,赫然看见,一把豆中,竟然蜷缩着一只绿生生、毛茸茸的小豆虫!头“轰”的一声就空白了。怎么扔了那把豆的,已然忘了,只记得站在那儿,再也迈不开软软的脚步,很久很久。很多年过去了,记忆中依然是一片寂静的世界中,那个吓得一步也不敢迈的自己,可怜巴巴地站在记忆里,和一只无辜的小豆虫呆呆对视。
我熟知早春第一声清越的鸟鸣、痴迷清晨的篱笆墙上妖娆的牵牛花、偷听过鸡妈妈与一窝小鸡在洋芋垄间爱意切切的吴侬软语、警告过贼头贼脑的老猫、捣过气势非凡的蚂蚁窝、用土坷垃扔过总是嘎嘎聒噪不休的花鸭们。那些田野间的虫鸣蛙唱、小溪间的野草闲花、那暖阳下清凌凌的小河水、那河水里招摇的水草、那冬日的玉树琼枝、寂寂雪野,都让我痴迷眷恋不已。
我踩过薄冰覆盖的小河沟、在克朗河无边的雪野上滑雪爬犁、在白雪皑皑的河面上打尜尜、吃冰块,在暮色渐迫的麦场上跳格子、橡皮筋,月上中天时还依然不知疲倦地和一群玩伴在麦秸垛间尖叫着捉迷藏。
我捡过麦穗、采过油菜花籽、骑过牛犊,却被不客气摔下来过、在河面上滑冰摔得昏过去,在水渠里学狗刨式差点卷进漩涡里、采榆钱从树上跌落过、偷偷夹着爸爸的牛角刀准备去削尜尜却被掉下来的刀剜伤了脚。
我的童年,在北方广袤丰腴的土地上,恣意盛开。它活色生香,充满惊险,却从不寂寞。
多年后,我离开那片熟悉的故土,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自由美丽的田野。
对故土的田野,我永远怀着一份浓浓的眷恋与感恩。只要拉开记忆的长卷,那些田野里的虫鸣蛙唱、小溪间的野草闲花就如同一幅宋元时代的写意水墨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那些恬静自由的田园之趣、那些在田野里撒着欢长大的发小玩伴们就会带着前尘的气息在画卷中渐渐清晰乃至生动无比。那跨越了万水千山的情愫、那些浮世之欢掺杂着对故土田野无比思恋的惆怅之情,就像博格达峰奔泻而下的甘甜清冽的雪山之水,像阿尔金山上空洁白无瑕的云朵儿,像巴音布鲁克大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马脖儿上清脆的串铃声儿,轻轻轻地就勾出了我一串又一串儿多情的思乡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