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她曾经把不会游泳,还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让他学游泳,舅公差点溺死,邻居看不过去跳到水里把他救起来。没过几天邻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所有邻居都骂她没良心,她冷冷地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
外婆走前和我说:
"黑狗达不准哭。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嘛,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
这时我才明白外婆的话:
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
母亲
父亲重病,我要上大学,母亲却还执意拿钱去盖房子。而这房子再过不久就要遭到镇政府拆迁。
抱怨从姐姐那开始的,“为什么要乱花钱?” 母亲不说话,一直埋头收拾,我也忍不住了:“明年大学的学费还不知道在哪呢?” “你怎么这么爱面子,考虑过父亲的病,考虑过弟弟的学费吗?”姐姐着急得哭了。 母亲沉默了很久,姐姐还在哭,她转过身来,声音突然大了:“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这口气比什么都值得。”这是母亲在父亲中风后,第一次对我们俩发火。
母亲让三伯帮忙找建筑队。
三伯拦住了,突然发火:“我就不理解了,以前要建房子,你当时说为了黑狗达为了这个家的脸面,我可以理解,但现在图什么?”
母亲闷头不做声,我接过话来:“其实是我想修建的。” 我没说出口的话还有:其实我理解母亲了,在她的认定里,一家之主从来是父亲,无论他是残疾还是健全,他发起了这个家庭。 事实上,直到母亲坚持要建好这房子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前两次建房子,为的不是她或者我的脸面,而是父亲的脸面——她想让父亲发起的这个家庭看上去是那么健全和完整。 这是母亲从没表达过,也不可能说出口的爱情。
房子建好了,有天,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和我说了另外一个事情:“有个事情我怕你生气,但我很想你能答应我。老家的房子最重要是门口那块奠基的石头,你介意这房子的建造者打的是你父亲的名字吗?” “我不介意。”我假装冷静地说着,心里为被印证的某些事,又触动到差点没忍住眼泪。
“其实我觉得大门还是要放老房子父亲做的那对,写有你们俩名字的对联。” 然后,我看见那笑容就这么一点点地在她脸上绽放开,这满是皱纹的脸突然透出羞涩的容光。我像摸小孩一样,摸摸母亲的头,心里想,这可爱的母亲啊。
父亲
父亲左半身瘫痪,出院回家养病。接待完来探望他的亲朋好友后,他憧憬地对我说,
“摩托车这么久没开,还在吧。等我好了,再给你买一辆,我载着你母亲,你带你姐姐,我们一起沿着海边兜风去。” 那是我们全家唯一一次的集体出游。父亲还想回到过去,回到他还是家庭顶梁柱的那个过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摔倒了。 当时母亲去买菜,我听到沉闷的一声,跳下床,赶到他房间时,他正倒在地上,手足无措得像个小孩。见到我,着急解释,他误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那个人,早上想马上坐直身,起床,一不小心,偏瘫的左侧身体跟不上动作。整个人就这样被自己摔在地上。说着说着,我看见憋不住的泪珠就在他眼眶里打转。
最后,是父亲挣扎着调动脸上的肌肉对我笑,但爬到他脸上的滋味太多了,那个笑,终于扭曲成一个我描述不出的表情。
在父亲刚回家的那几天,家庭的所有成员似乎都意识到,自己是在配合演一出戏码。戏码的剧本不知道,但中心主旨是传达一种乐观,一种对彼此对未来的信心。揣摩各自的角色和准确的台词。
那时即将入秋,有天晚上,他兴奋地拉住我讲,他明白过来了,自己的左半身就是脉路不通。“我不断活动,活血冲死血,冲到最后,我的另 一半会活过来的。”我表演得很好,他相信我非常认可他这个想象。 在这个想象下,他可以接受拐杖作为暂时的帮助。他第一天试验,从家里走到弯道市场要多久,走到来不及回来吃午饭,最后是我们三个人兵分三路,拿着饭,终于在不远的拐角处找到他——我走过去大概二十分钟,却是他一早七点多拼命挪动到下午一点的结果。
从夏天坚持到秋天,父亲开始察觉,某些该发生的没有发生:左手臂依然习惯性地蜷在胸前,左腿依然只有膝关节有掌控感,甚至,让他恐慌的是,脚指头一个个失去感觉了。姐 姐喜欢在他睡觉的时候,帮他剪指甲,一不小心剪到肉,血流了出来,姐姐吓得到处找药布包扎,他依然没有感觉地沉沉睡着。只是醒来的时候,看到脚上莫名其妙的纱布,才傻傻地盯着发呆。 我可以看到,挫败感从那一个个细微的点开始滋长,终于长成一支军队,一部分一部分攻陷他。但他假装不知道。我们也假装不知道。 他已经察觉。这种没被戳破的悲伤,像发脓的伤口一样不断淤积、肿大,慢慢地,控制不住,伤感有时候会喷发出来——
每年的台风又刮起了。
母亲早早关掉店面回家了,台风天本来不会有人出门的。父亲也如期做完上午的锻炼回来了。我起身要去关上门,却被父亲叫住,
-为什么关门?
-台风天,不关门待会全是水。
-不能关,我待会要出门。
-台风天要出什么门?
-我要锻炼。
- 台风天要做什么锻炼?
-你别害我,我要锻炼。
-就休息一天。
-你别害我。
父亲连饭都不吃了,拿着拐杖就要往门外挪去。
我气急了,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你走啊你走啊,没有人拦你。 父亲不看我,用拐杖先探好踩脚的点,小心翼翼地挪动那笨重的身躯。身体刚一出门,风裹着暴雨,像扫一片叶子一样,把他直接扫落到路的另一侧了。
没有声息,但他的内心里某些东西确实完全破碎了。这声音听不见,但却真实地弥漫开。而且还带着味道,咸咸的,飘浮在家里,仿佛海水的蒸汽一般。 他躺在床上,仿佛生下来就应该在那儿。 不言不语了几天,他终于把我唤到床前,说,你能开摩托车带着我到海边兜兜吗?
疾病彻底击垮他了。他就像是一个等待着随时被拉到行刑场的战俘,已经接受了呼之欲出的命运。 这种绝望反而也释放了他。
他不再假装坚强了,会突然对着自己不能动的手臂号啕大哭;他不再愿意恪守什么规矩,每天坐在门口,看到走过的谁不顺眼就破口大骂,邻居家的小狗绕着他跑,他心烦就一棍打下去,哪个小孩挡住他慢慢挪行的前路,他也毫不客气地用拐杖去捅他。他甚至脱掉了父亲这个身份该具备的样子,开始会耍赖,会随意发脾气,会像小孩一样撒娇。
父亲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无可奈何,对现实的缴械。
母亲照料着父亲和家事,叫我放心在北京工作,工作了三年,我惊讶地发现攒的钱竟然有将近二十万。没有告诉母亲,但我心里竟然产生一个奢侈的念头:把父亲送到美国看看,听说那里有一种可以伸入人大脑血管的纳米钳,那种仪器有可能把堵在父亲大脑里的那个瓣膜拿出来。 我开始像个守财奴,每天白天苛刻地计算一分一毫的花费,到晚上总要打开网上账户,看看那一点点增长的数字。 一切正在好起来,我和母亲说。她不知道我的计划,但她显然很满足这种已经摆脱生存困境的生活。心里暗暗想,再三年,要帮父亲找回他的左半身,然后,我的家又会康复了。
然而,那个下着雨的午后,路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世界杯开幕式的倒计时。我突然接到了堂哥的电话。
-你怎么了,说话这么严肃?
- 我要和你说个事情,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得开。
-嗯,好啊。
-你父亲走了。
我立马赶回老家。
看着父亲,我哭不出来,一直握着父亲的手。
那是冰冷而且僵硬的手。
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大骂着,你怎么这么没用,一跤就没了,你怎么一点都不讲信用。
父亲的眼睛和嘴角突然流出一条条血来。
亲戚走上来拉住我,不让我骂,她说,人死后灵魂还在身体里的,“你这样闹,他走不开,会难过到流血水,他一辈子已经够难了,让他走吧,让他走吧。”
我惊恐地看着不断涌出的血水,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地说:“你好好走,我已经不怪你,我知道你真的努力了……”
哄着哄着,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感想:一方面是现实无情的打击,一方面是一家人倔强,不愿向命运屈服的骨子里的一股韧性。就像鲁迅所说的,悲剧就是把世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类看。让人抑制不住的压抑和无可奈何。心疼和怜悯之余,还带着对世事不公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