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山南扶贫的日子里,有一天,我曾经起早登山,俯瞰西藏最大的河流雅鲁藏布江不舍昼夜,缓缓东去。江畔的小镇上空,袅袅炊烟缓缓升起,一户、两户、五户、十户......与远方红彤彤的朝霞、白雪皑皑的山脉相互映衬,让人久久凝望、长长凝思。炊烟之下,多少个辛劳的母亲早已开始忙碌着一家人的早饭。那一刻,我充满感慨、充满感动。这世间的角角落落,一天的生活,无不是从我们的母亲升起的炊烟开始的。
这番袅袅炊烟,平静而和谐,又让人心生敬畏。
我曾经无数次闭上双眼,想象每天上午,年迈的母亲踽踽独行,忙里忙外,为我们一家三口买菜、做饭的繁忙场景。
前年九月,女儿进入紧张的高中生活。每天中午下班后,我第一时间冲出办公楼,发动车子,急匆匆地驶向十里外的母亲家里,接上下班后到母亲家里提饭的妻子;而在此之前,母亲已经经过了繁忙的买菜、做饭,然后计算好我们到达的时间,把做好的饭菜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小饭袋;差不多就在此时,女儿结束上午的功课,随同班上的同学们一起走出喧闹的校园,来到约定好的地方,等候提饭到来的我们一同开车回家。
女儿上高中以后,中午的时间非常紧张,放学、上学来回的路上,加上吃饭,剩下午休的时间就及其有限了。我和妻子都是上班族,上下班的时间都控制的十分严格。
一开始,母亲坚决要求每天坐公交车到我们家里来做午饭。但是,母亲晕车。对此,我们坚决不同意。我们提出到单位食堂打饭回家吃,又遭到了母亲的反对。有一次午饭的时候,母亲支颐一想,说,反正是到食堂打饭吃,卫生、营养什么的不一定得到保证,还不如每天她做好后我们带回家去吃。我和妻子都觉得母亲的主意不错。
小饭袋是母亲用当年的新棉亲手缝制的。圆圆的、软软的、厚厚的,外面绣了一圈花纹,十分保温。哪怕是在最冷的寒冬腊月,小饭袋里的饭菜摆上我们家的餐桌上,依然是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母亲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没有进过学堂。个子不高,身体微胖,嗓音洪亮,做事总是风风火火但又井井有条,一生勤劳朴实。当年,她也是用一个小饭袋,管我读书求学,直到把我送进了城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物资相对比较匮乏,我们家里的条件非常一般。我的初高中漫长六年,都是在距家十里之外的小镇上度过的。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母亲都要用一个小饭袋,为我精心准备好各种各样的干粮和腌菜,让我带到学校搭配着吃。每次返校,手提饭袋,沿着崎岖不平的乡镇公路,一路晃晃悠悠,步行十里,虽然疲乏,但是我的心里从来都是暖呼呼的。偶尔,有回不去的时候,母亲总是惦记着我的生活,总是担心我在学校吃不好吃不饱,总是让父亲抽空把小饭袋送到学校来。每次看到父亲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孑孓而行,把车把上的那个晃悠悠的小饭袋交到我的手上,母亲那个劳作的身影顿时浮现在眼前。一股忍不住的酸楚油然而生。
这个小饭袋,一晃,就是六个年头,直到我进城读书。
说起来,母亲进城已经整整十七年了。母亲进城,是随着女儿的出生而到来的。这一来,就是回不去的十七年。
母亲有着强烈的晕车史,一生轻易不敢坐车。偶尔不得已坐过一回车,就好似大病一场,在床上起码要躺上两天。由于忌惮晕车,这些年来,母亲回老家的次数非常有限。哪怕每年的大年三十,我们一家吃过团年饭后,一起回老家祭祖,对此,母亲也只能是望洋兴叹,心有余而力不足。
前几年,我们为父母在城里置下一套小房子,供他们颐养天年。这么多年来,母亲逐步适应了城里的生活。上午洗衣买菜,做做家务;下午纳纳鞋底,偶尔打打麻将牌;到了晚上,也能和城里的老人们一样,经常性地到广场走步健身了。
但是,随着女儿的长大,母亲要忙的事件越来越少。对此,母亲似乎越来越感觉到在城里无事可做,觉得在我们身边成了一个无用之人,增加了我们的负担,总是吵着要回老家。女儿上初中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商量,再次动了回老家的念头。
“望得见山,看的见水,记得住乡愁。”我知道,母亲闲下来无事可做,一定是动了思乡的念头。在老家,母亲还有撂荒多年的几亩耕地,有遭受风雨长期侵蚀的三间瓦房,有门前那条洗衣洗菜淘米的清清小河,还有她小时候相依为命的耄耋姐姐......
但是,母亲回老家的想法总是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我知道,母亲这一回老家,还能再返回到城里吗?况且,一想到父亲严重的冠心病,我又怎能忍心母亲在老家一个人去担心、去操劳、去承受呢?
电视剧《裸婚时代》中有一句台词:“一辈子,有菜篮子可以提的女人最幸福。”我想,也许吧。我和妻子一商量,决定每天中午尽量到母亲家里去吃一顿饭,这样一来,让母亲每天有具体的事件可做。母亲还可以经常性地看到她带大的孙女。
从此,母亲又忙碌、充实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对与错,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好与坏。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总是有些缺憾吧!但愿母亲能够安下心来,乐在其中吧。
此刻的我,正驾车心急火燎地行驶在潜江这个蕞尔小城拥堵的街道上;母亲,正在厨房为她的小饭袋紧张地忙碌,这是母亲的寄托,这也是母亲的生命享受;而女儿,也许,结束上午的功课,正收拾书包准备下课回家,享受温馨甜美的午餐。
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儿总会盯着车上的小饭袋,满眼的期待,时不时兴奋地问起,奶奶今天又准备了什么好菜呢?回到家里,打开小饭袋,看到可口的饭菜,自是一番满满的惊喜。
饭袋里,是母亲为我们一家三口精心烹制的饭菜。饭袋里,一个饭碗、一个菜碗、一个汤碗,样样俱全,盛满了母亲的拳拳之心,装满了殷殷爱意,装满了浓浓幸福。
这个小饭袋,一晃,又要漫漫三年。
小饭袋,把儿子送进了城。三年之后,又要把母亲的孙女送进一个陌生的城市。
从田间地头走进城里的母亲,习惯了陋巷箪瓢,习惯了粗茶淡饭,习惯了风吹日晒,习惯了操持家务。人不堪其忧,母亲不改其乐。
人们总是在探讨生命的意义。对于母亲来说,能够为儿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件,也许就是她生命意义的全部。这是一份平淡,一份从容。母亲,自己导演着这份平凡的生活。
母亲,走过了平静生活的一天又一天,走在明月的阴晴圆缺中。母亲,把生活的每一天,过成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知道,于母亲而言,生活早已不是她搏击的客体,而是成了她欣赏的对象。于我而言,唯有接纳母亲赋予的一切,享受小饭袋的恩赐和馈赠。
《论语》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母亲用她精心呵护的小饭袋,在悠长悠长而又平淡的岁月里滋养着我们,而我们,又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陪伴、赡养母亲的有生之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