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山阴城里著名的沈园依例开放。而我,已多次拒绝士程踏春的邀请。
这日,士程又提议去沈园走动走动。我不忍再拂了他的意,遂点头。他很高兴,授意丫鬟备好酒菜。
沈园里桃红柳绿,小桥流水,春光宜人。赏赏花,看看鱼,我整个人松快许多。转了一圈,士程带我去池榭弹琴,对饮。一曲毕,我抬头,似有灵犀,看到游哥哥!我以为认错,不顾礼节,又朝那人看去,真的是游哥哥!
十年不见,他还那么气宇轩昂,只是眉间失意浓得化不开。这些年,隐约听闻他儿女满堂,科举不顺。多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可好?多想伸手,抚平他满脸的沧桑。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四目相对,他的深情,无奈,歉疚俱在。彼此欲言又止,他终怅然离去,这样的情形多熟悉,只一下,我就被无边的春色灼伤了眼。
一旁的士程亦察觉到,一手轻抚上我的肩,一手招来丫鬟,朗声吩咐:“来,给务观大人送去,说是夫人致意。”一壶黄酒加臭豆腐、茴香豆等小菜,还有我昨日亲手做的红豆糕。记得,游哥哥最爱这红豆糕。
不得不说士程真是懂我心意的人,纵然这对他并不公平。就像我被游哥哥伤透心,念念不忘的还是他。落花流水,爱情是这般没有道理。
当年浓情蜜意,他唤我琬妹,我叫他游哥哥。我们夫唱妇随,赏花对诗、游园荡舟,踏雪寻梅,快意人生,莫过如此。秋日,我编菊花枕,他题《菊枕诗》,曾博得多少风雅诗名?
游哥哥惰于学,已经让公婆动气;我几年无所出,更是激怒了公婆,特别是婆母。
“速修休书,否则老身将与之同归于尽。”婆母竟憎我至此。
游哥哥长跪不起,婆母只顾咄咄逼人。我不忍,遂含泪亲笔拟下休书。
也曾心存奢望,游哥哥不要签字。若他不签,我打算请父亲屈尊为女儿争一争。我们唐家不是名门,好歹也是望族,父亲说话总是有一些分量。
可是,游哥哥泪如雨下,手颤抖得厉害,眼一闭终是签了名。
仳离后,我心如刀割又难分难舍,竟默许他将我安置在别苑的荒唐举动。此后,我在别苑离群索居,凄清度日,苦等他避开双亲前来,宛若牛郎织女盼相会。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从游哥哥的诗句里,我读出了自己的寂寞。日日思君不见君,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
纸包不住火,纵然我愿意委屈自己,还是瞒不过精明的婆母。
我怨恨婆母,更怨恨游哥哥。堂堂七尺男儿,明明心怀天下,却难平家事。我已退而再退,若能长厢厮守,他尽可纳妾传宗接代。
一纸休书,已让唐家蒙羞,别苑私会,更让父亲颜面无存。我被震怒的父亲接回娘家,很快再嫁,新夫君赵士程是皇族宗亲,门第远胜陆家。
再婚前夜,母亲流着泪谆谆嘱咐:“士程是好孩子,你要好好珍惜。”
我当然很清楚,以陆家下堂妇身份又无所出,能明媒正娶嫁与皇族宗亲,外人传言已是几世修来。
我死不足惜,若死,必定让父母受辱。残喘苟且,聊慰双亲老怀吧。
随后,游哥哥亦被他母亲安排再娶王氏。
若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倒是福分。
上天毕竟待我不薄,士程出身高贵,宽厚善良,亦喜诗文,实乃佳婿人选。我知道不该沉浸往事,可是藏得住表情,根本拉不回心思。曾经沧海难为水,往后只求这平淡安稳的日子。
“时候不早,我们回去吧。”士程看出我的心不在焉。
走出葫芦池,前方一堵粉墙前围观者众多,有人议论纷纷,依稀是游哥哥刚才走过的方向。
士程拉我上前,墙上赫然是游哥哥的手迹,一阙《钗头凤》,笔力潇洒,墨迹未干。逐字逐句看完,我当场如遭电击,整个人摇摇欲坠。士程还在身边,我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
这阙词,一下击溃了我多年来努力维持的平静。曾经,故作坚强,故作欢颜,瞒着父母,丈夫,以及身边所有人。
被士程扶回家后,我连日来意兴阑珊,茶饭不思。雨送黄昏,满地落花。我在窗前抚一曲易安居士的《一剪梅》,弦断伤人伤己。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避开士程,我一遍遍默写《钗头凤》,并依律悄悄和了一阙。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填完,仿佛抽尽了所有元气,很快,我卧病不起。士程焦虑万分,延请本地各方名医前来,均道心病难医。
外头秋风起,缠绵病榻数月,我自知好不了了。
“士程,此生对不住你。”趁着最后一丝清明,我说出埋藏已久的歉意。
人生是多么可笑,游哥哥辜负了我,我又辜负了士程。
可是,我多么想念游哥哥,想得累极,双眼一闭,恍惚回到燕尔新婚,嫣然一笑。
魂归兮,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PS:尝试第一人称写历史人物,以内心刻画为主。若与历史有出入,望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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