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当我敲定了一个电视剧本的主旋律之后,决定找一个依山傍水其乐无穷的清静地,于是我想到了卧牛吐这个地方,有个远房的亲戚在那里空着两间房。
为啥这地方叫卧牛吐,亲戚如数家珍地从鄂伦春的游猎讲到了农耕旁征博引了老半天我还是没弄明白,牛与田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可为啥这牛要吐?还非得卧着吐?着实伤了我的脑筋,也伤了我的心。
搞不懂就不要搞,回避问题永远要比知难而上识趣得多。事实上这里的田间也看不到牛,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里连拖拉机都很少看到,春天联耕机械喘几口黑烟,连翻地带播种就全部搞定,秋天则是联合收割机的天下,整个镇子能和牛扯上关系仅有的一点线索就是家家后院里都晃着几头以贡献鲜奶为已任的畜生,英雄般摇着奶膀子骄傲地到处走。
坐在炕头上就看得到江,点点渔灯在江上诡异地晃,晃得你心怀鬼胎般不落实地儿。直线距离不过二百来米,但要绕过沿江的乱石滩,则要穿过一片坟地。
坟地似乎风水很正,正到那阴森之处几乎镇上的每一家都能扯上些瓜葛,一到清明家家空房,全跑到那里号啕大哭去了,你要是想捋清谁家和谁家的关系也不必去村支委查户口,只需要到这坟地里读上一遍墓志铭就OK。
生物课本上曾经说过,人体的有机成份是天然的好肥料。这条知识在这片坟地上活生生得到了验证:坟地里到处是合抱的树,长得结实魁梧,如果不是林立的墓碑职责所在的制造些让人脊背生风的鬼故事,这坟地想必会成为避暑纳凉的极佳去处。
亲戚每次来都嘱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一个人跑到那坟地里去,说谁谁谁家的小谁昨儿晚上又在坟地里被劫了,还被捅了刀;说如果一定要到江边去摸两尾鱼也定要结了伴才行,或是预备几张票子,万一遇到了歹人,钱应该可以保命,云云。
我天生好这口儿,吃起鱼来不吐骨头。这名叫卧牛吐的鬼地方除了可以清静写字,若是没有鲜鱼可吃就真的乏善可陈了。不吃鱼简直毫无乐趣可言。宁可三日无肉,不能一顿没鱼啊,邻居们我还都不熟,唯一的亲戚则除了在镇政府供着职以外,还要伺候家里十几头造奶的英雄,没空搭理我这个闲人。
于是憋了几天实在受不了,细细地在兜里掖好几张大票儿,一个人战惊惊上了路,一边往坟地里插一边大声地唱着壮怀激烈的歌,一路上从发现树后的一角衣襟开始联想,对话、动作、剧情往血腥上发展还是往苦口婆心的感化最后劝得浪子回头的温情路线着实让我犯了难。左顾右盼了一路,甚至有些渴望,巴不得哪棵树后蹿出个人形的动物,蒙着面,一身紧衣的武侠打扮,手上若是拎了把磨得飞快的杀猪刀或是李逵式的板斧效果应该更好。若真如此我倒遂了心思,就可以放下心来陪着笑,摸出准备好的大票儿诚惶诚恐,说,谢天谢地您终于肯来抢我了。我甚至想那一声“此山是我开”该是怎样的声如裂帛底气十足。梁山好汉们除了时迁猥琐一点之外都活脱是仪表堂堂的电影明星般的帅哥吧?那几个母夜叉?哦,孙二娘之流就算了。我甚至还设想了一下,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用我存货不多的外语教这哥们一句,以备有国际友人打此经过时出现的语言障碍,我想了想,觉得应该这样说:Give your money to me,或者可以更简短一点,把“to me”省略掉应该也不会被老师扣分……
那大侠会不会因此网开一面,给我的买路钱打个八五折也未可知。
遗憾的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我周密详实地设计了狭路相逢的每一个细节的推敲和应对之策,甚至在心底里预演了无数次,这一幕惊天地泣鬼神的剧情始终没有眼见为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是对鱼都失去了兴趣,整天沉浸在一种刀出鞘的锋利感中,即便毫无胃口也会故意挑个月黑风高的时候去坟场里逛逛转转,像期待一场艳遇。一小叠钞票在口袋里规规矩矩地躺着,随时准备掏出来交到一双杀人无数的糙手上。
渐渐地我开始怀疑小偷和大盗们,也都有礼拜天,或者干脆串休。
担心着,提心吊胆着,惦记着,却又偏生风平流静平安无事,这简直让我忍无可忍。有几次我冲到亲戚家指着他的鼻子质问,甚至打算用“造谣”和“危言耸听”来诋毁他当初的善意提醒:你说的剪径贼呢?骗子!
亲戚就把刚端过来的茶缸子重重的摔在地上,扭头去拢猪草,头不抬眼不睁云淡风清地回我:滚!
滚就滚,滚回去还是没有被哪位大侠级的人物眷顾,每天听街坊们盛传着谁谁谁家的奇遇和奋起反抗史或是弱弱瘫软的怂样,说是几个壮汉刀枪剑戟的蹲守都被那家伙漏了网。每逢此刻失落感就强烈的腐蚀着我的心,我一个人孤单得像个是个被皇上打入冷宫忘了翻牌的苦命妃子。
那时候经常会想,谁说中彩票难?遭劫才难呢。
我开始变得浮躁,无心写字,也早没了吃鱼的兴致,甚至浑身酸软情绪低落,每天冲着坟场的方向跃跃欲试。
我想我是病了。
住了半年,嫩江大洪水,而那场据说百年不遇的洪水却越来越嚣张。我那离江边二百米之遥的房子水没及膝,院子里的压井也只是在汪洋一片中勉强露出一堆尺把高的龙头,不用压都哧哧蹿水。
房子是住不下去了,我的剧本也基本结束,所有的情节都已经罗列得一清二楚,我的病也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每天望一眼坟场都血往上涌咬牙切齿。亲戚预备了船,说是要渡我回去。
临走我特地让亲戚把船摇到那片坟场的所在。全是水了,老天在刨祖坟。亲戚说整个镇子的祖坟都毁了,只剩这片泡在水里的林子,估计也撑不了多久。据亲戚说镇上已经开始规划洪水之后的重建项目,包括新式小区、花园式的休闲广场,一尊数十米的抗洪胜利纪念碑会立在广场的中央,“喏,就是这块坟场的位置。”
我简直惊呆了。
就是说,这辈子我盼星星盼月亮的想痛快淋漓地被打劫一番的愿望彻底落空再没了实现的可能,这怎么行??简直没天理!
十几年过去了,其实我今天在这里絮絮叨叨了这么半天,我仍然只能表示遗憾和愤愤不平,这十几年折磨我的其实就是一场逼真的打劫而我实在无法仅凭想像就活灵活现地把一场劫杀搞到高潮迭起惊心动魄又栩栩如生妙到毫巅。
我还想教那哥们一句英语呢……
I’m so 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