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变化
她成了他人眼里的“怪人”。她有些气愤又觉得好笑,她只是不愿说话。似乎打破沉默就可以了,她只要随便开口发出一个什么音,他们便会把瞳孔中奇怪的眼光收回。但她不想。我是一条小青蛇,我不会人类的语言。
小青,她管自己叫小青。她喜欢白娘子的传说,她想象自己是由一条青草间的小青蛇修炼幻化而来。但过了太长太长时间,不知是几个人世,现在的这个自己已经忘了原本的自己。或又要问,若真是忘了原本的自己,那又怎么能肯定原本是条小青蛇呢?小青会这么反驳:那你怎么知道不是条小青蛇呢?小青曾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小青蛇。梦里,她感到有一股透彻心扉的清凉,是露水渗进了她的每一寸肌肤。这样长久地在草间逗留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不是人的形象,而是一条拇指般粗细的小青蛇。 这让她有些开心,因为她就叫小青,还因为如果是一条小青蛇的话,她就不需要再说人的语言了。小青于是这么认为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是一条小青蛇,经过千百年的修炼,幻化成了人形(为什么修炼就一定要修成人形呢?)。再后来,她做人的时间太久了,便忘了自己曾是一条小青蛇。她决定找回她丢失的小女孩。在没有找回之前,我决定不再说话。小青暗暗发誓到。
那以后,小青就再没有开口说话过。
珍珠同学,珍珠同学是那么地好。她的眼睛圆溜溜像黑色的珍珠,她的皮肤白净似白珍珠,她的耳朵上带着一对粉色的珍珠耳环,走路的时候都会轻快地跳跃。她对小青笑的时候,闪闪的眼睛有太阳下珍珠发出的光芒。
小青,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小青?珍珠同学总是不厌其烦地问她。
现在还不能啊,还不能。
茫茫的草原上,在青草的根部穿梭前行的小青蛇正在寻找回家的路。它沾了一身晨间的露,在中午的热力下又消失了,后来又沾了一身夜间的露。它有些疲惫,又有些焦躁,它找不着回家的路,但它不能放弃。小青,小青。四面八方,传来呼喊她的声音。
没有变化的天空,闷热的空气,粘稠的汗水,她把凝结在空气中的呼喊声抛在脑后。
再见,请等我回来,或许永不回来。
二、梦境之一
小青想起童年上学的时候,有一回走的是乡间的田边小路。田梗的尽头是一条用于灌溉的小河,对于小孩子来说,那也是足够宽的。河的另一边是一条高出水平面的大土路,坑洼不平,走的人很少,有些寂寥的样子。
看,那里有一窝蛇。河的中央有一摊被人砍倒的芦苇,倾向一个方向,铺成了一个小型的干床。那上面花花绿绿交缠着一堆蛇,分外触目惊心。走吧,赶紧走吧。孩子们都害怕了起来。在大家的印象里,蛇不是好东西。在恐怖片里,又粗又长的蟒蛇会吃人,在神话片里,心怀不轨的蛇精会化成人的形状吸取凡人的精气。大人们瞧见了也会皱着眉头躲开。所以蛇是不好、是不详,见到它要赶快躲开。
小青最近总会梦到这些。在同一个时间节点,她被抽吸到同样的梦境。地点、人物都没有变化,或者一直处于跌跌撞撞的变化中。模糊不清的人物,摇摆不定的天气,风景是任她涂抹的颜色。走在田间小路的那段时间被不断快进快进,小青想快点见到那堆交错的蛇。蛇的形象在她的梦中也越发地清晰,它们不间歇地缠绕、游走,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孩子们走了,小青也跟着走了。但小青二号没有走,走的是小青一号。第二天,小青三号也没有走。第三天,小青四号也留了下来。渐渐地,那片干床的周围围满了小青们。她们穿着一色的小短褂小短裤,或坐或立,用不甚明白的神色向河中央看去。她们在注视着干芦柴上的那堆蛇。在这堆蛇的中间,有一条小小的小青蛇。小青们隐隐感到这个仪式的神秘、庄严和不可告知,像是不可窥视的禁忌。小青蛇处在仪式的最中央,它一无所知。
夜的后半段,小青处在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仪式中央的那条小青蛇,那一条条的蛇在自己的脖颈、腹部、腿间游走,她感到异常难受,想要叫出声来,把身上的东西全部扯烂。但她必须忍受。蛇神在她耳边发出“嘶嘶”的声响,它告诫她必须忍受,只有忍受。于是她忍受着,把指甲深深欠进手心的肉里,在梦中把自己撕做碎片,那样便没有知觉了。
三、梦境之二
在一段时间的午后,小青总会准时的出现在一片草地上,仿佛那片草地一直在等待着她。
小青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抬头眺望,草地的尽头会有什么,她一直想要知道。她向前走去,却发现茫茫的草原怎么也走不完。
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从空气中出现,他或者是一个医生,但更像一个法师。
小青,不记得我了么?我是白医生。他的开场白总是这句话。
为什么要记得呢?小青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
我能“听见”你说的话的,小青。这是我给你创造的梦境。末了,他又着重强调了一句:是梦,小青。他暗示她梦里是可以开口说话的。
梦又有什么关系?谁能保证梦就不是真实,真实就不是梦。她的眼前浮现出化蝶的场景,她不相信什么真实。
是,你想的也对。白医生发出叹息一般的声音。有时候痛苦能使人真实地感觉到存在。大哭一场,眼泪流下来,这种是不会骗人的。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再听这些,我已经厌倦了。心中升起一股愠怒,小青想要起身走开。
好,我不说了。你是想去哪里吗?白医生问道。
尽头,草原的尽头。小青在心里默念。
那好,我们走吧,去看看草原的尽头有什么。
无边无际的草原,永不西落的太阳,小青在天地间不知疲倦地走着。她像是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但她不相信。风声、蛐蛐的叫声、穿白大褂的白医生,都被她远远抛在了脑后。她只想一直不停地走,走到草原的尽头。
四、梦境之三
梦境是一片漆黑,可当自己睁开眼,那一团黑影仍盘踞在自己身上。黑影有了质量,如巨石压身般使小青喘不过气,她紧闭着眼,自己用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忍受,童年的小青便懂得要忍受。
她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喉咙被锁住的感觉一直都在,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拖曳,在浓雾充斥的天地间,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大雾是如此的浓稠,每往前走一步似乎就要拨开一层雾做的窗帘。小青就这样一路被拖着往前走,如果双手再加上一幅枷锁,她就真成了女囚徒。她以受刑者的心态一步一步走向沼泽的深处,犹如踩面包的小女孩。但她的脚下并没有面包,所以为什么会沉沦?
小青在浓雾中看见了自己,那一个小青也回首注视着她,那一个小青笑嘻嘻地看着小青,眼神中似有一丝责备。她故意哈哈笑着向前奔跑,张开手臂在大雾中做飞翔状,脖颈上的锁链若隐若现。她给小青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村庄里老鼠泛滥。一个身穿七彩布衣、手持魔笛的男人了,提出要帮村民们消除鼠患,但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后来老鼠被消灭了,村民却不愿兑现诺言。愤怒的男人于是再次吹奏起魔笛,驱赶村庄的小男孩跳进河里以示惩罚。都死了,除了一个瘸腿的小男孩。小青不明白那一个小青为什么要给她讲这样一个故事。
小青,那个手持魔笛的男人既是天使又是恶魔。她把手中的魔笛给了小青,说:吹奏起来吧,我便是那个瘸腿的小男孩,现在是该献祭的时候了。
前方出现了一片湖,笛声响起,那一个小青仰面跳进了湖里。
5、 生长
冷雨敲窗不可闻,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小青,小青,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小青。我真是有些悲伤,我真的想大哭一场。
一张张绝望恐惧的脸在她的眼前浮现,血肉模糊的手臂,掌心里爬满了蛆虫。她的眼里、鼻孔里流出血来,于是世界变成一片红色的荒原。
那一个小青已经死去,她腐烂在那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在同一个春天里,长出了无数的小青,她们发出无尽的呐喊,在春天的荒野里嘶哑着喉咙。
男人从沼泽深处走来,穿着七彩布衣,他说:跟在我身后,让我为你吹奏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