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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学生,某天早晨毅然离开学校,带一点盘缠,家中桌子上放一张小纸条,挟裏着山村清新的风,徒步走上去祖国西北的迢迢之路。途中风雨跋涉,挨饿忍饥,乘火车逃票,趴货车遭殴,与盲流、小偷混为一伍,跳车、打斗、逃亡。抑或孑然一人,在千里荒原、浩瀚大漠数次遇险,可谓惊心动魄。
这不是虚构小说,也不是随意杜撰,这是一个人的亲身经历。如果不是所著成书,不是他亲口说起,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他单薄的身体能够承受如此羁旅之重,文雅至弱的气质何以支撑西部无人区的蛮荒。而偏就如此,他就这样打破我的惯常思维,让心中惊讶的问号变成感叹。
现在他已老了,但心没有老。这本书讲述的,是他几十年前的事情。几十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吞蚀了他的正青春,跌宕的命运逼使他走上那条逃避现实而寻求重生的、西去的路。以倔强的意志,坚韧的毅力走向未知。历尽波折之后又辗转返回,继续接受上山下乡再教育;后来他考入大学,毕业后进入市政府机关;再后来,一贴招聘文员的广告,让我和他第一次见面,那时他已华丽转身,成为这家公司的老板。
后来我离开他的公司,他也去外地发展,再无音讯。又是若干年后,我亦步他后尘,从国有企业跳出,在朋友襄助下自己经营公司。有关他的讯息忽然传来,原来他已立足京城,在那里大展才智,奔走于国内外,涉足世界各地,事业煌煌有成,居有华屋,行有豪车,不敢说钟鸣鼎食,按他谦虚的话讲,至少衣食无虞。由于某些思维、观念气韵相投,现代通讯工具的便捷,使居于山中小城的我得以和远在帝都的他心灵契合,举电话,音容如在其侧;看微信,诗书犹陈于前,获益匪浅,不啻良师益友。
其间他也回过家乡,曾见面,但时间很短,面见话语也不多。几十年后的他,依然风度翩翩,谦谦君子态度,气韵不减当年。只是岁月的刻刀已在他面容渲染上沧桑的印痕,心中顿生逝者如斯的嗟叹。
倏忽间,进入2024年盛夏,古城汉中的今年夏天,出现少有的溽热。但这一天却是天阔气爽,正伺伏于办公室,忽然接他电话,说他已回到家乡,遂且惊且喜。驱车前往,见面未及寒喧,即将一本书捧至我前,封面素雅,书香扑面。说这是他新近出的一本集子,从装帧设计到编撰校对,均出自亲手,所写所述,皆是他所经历所见闻所感慨所思想,并工整在扉页上签名:请予雅正。
就这般突如其来给我一个惊奇,因惊奇而敬佩。本来敬佩,由是再生敬佩。前敬佩立业功成,后敬佩立言成书,闯荡江湖男儿志,出入世间丈夫情。从未听说他著书呢!不禁诚惶诚恐接过书来:定当拜读。
之前并不知他写作,记得当时应聘他公司,年轻无知,无知者无畏,夸耀自己在省市报刊发表文章若干,意在文员工作完全能胜任云云。见他矜持微笑,不露声色。在以后的通讯交流中偶尔也谈读书、写作,他将自己所著文字摘段通过微信发来,得以有机会见识其大作。文中所述在汉中某山区县插队经历,笔力冷峻,但细细读来却蕴伏昂扬激情,如大地之下火热的岩浆。写景状物山野之气扑面而来,感受到山坡上明丽阳光,嗅闻出刺藤中野蔷薇的花香;描人摹事形象生动,语言精到,乡俗俚语手到拈来,宛如身居人群中听他们说话。
作为知青,从喧嚣城市来到山村乡野,人生地疏,胸中的忧伤与愤懑只向群山倾诉,字里行间流淌着一个青年强烈的家国情怀。更让人感叹的是他竟博览群书,古今中外名人名言引经据典,文、史、哲、美无不包囊。读后令人汗颜,不由握拳击案,大呼此君原是蛰伏的龙。
及至倾吐钦敬之意,多了人文情怀交流,也就讲一些自己身世。原来大学里他学的物理专业,家庭却是湖北名门望族,晚清时一门三进士,族中多有人官至道、府。曾祖父即为西安知府,后又任江南粮储道,官署南京,故而他的祖籍是南京。近代家族中有文人学者多人,那位去了台湾、写言情小说的著名女作家即是他近亲长辈,还有一位写出某红色长篇名倾一时的作者也是他一家子。忍不住慨然赞谓:百步之内有芳草,此言实为不虚。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嗣后的我大受震动,就此低眉敛首,再不敢以写了几篇小说、散文,编撰几本书刊自诩。看天穹之下作家、学者如繁星降入人间,撒满道路,行走之时瞻顾左右,不免仍戚戚焉。
现在我捧着这本书。是他专程为送书远道而来,老态的身影,却举止庄严。因在车上,车又停于他刚下公交车的主干道上,无法为我曾经的老板、尊敬的老师鞠躬致谢,匆匆相见,匆匆而别。仅仅两次见面,从未以酒饭相聚;几度相邀,他总说君子之交,犹如水也。但水也没喝一口,想来也是性格所致。
回家翻阅此书。因气候炎热,再因公司经营事烦躁,趁空略略翻了几张,即置于书桌,忙于俗务。因无心不曾得意,也不以为意。
这个假日一早起床,漱洗毕,杜门关窗,懈衣,舒袖,蜷了腿坐桌前,把将书来,才得细细拜读。初读前两章,不甚于心,觉得用笔冷峭,词藻华丽。再读,犹如敲开了椰子壳,甘爽汁液流入齿间,沁入心脾。双目即被纸上吸住,神情慑入文字,进入语言勾勒的画境,一时忘了咥饭,呼吸也随之而舒、而促。在作者脚步的牵动下,进入山间,一边参与山坡上劳作,一边欣赏大自然美景,且行且走,且观赏且感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将一个绿野遍地、鸟鸣蝶舞,再有阳光浇灌的山谷搅合出浓情诗意的人文大舞台。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悲情缱绻。慷慨激昂于未展少年之志,悲情缱绻其尽诉世间不平,如杜鹃啼血,字字珠玑,寄寓作者深邃的智慧与思想。
“傍晚,流霞如火,点燃斑斓的溪水,照亮高大的椿树和半坡上东岳庙的山墙。‘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我们栖身的小屋就在岳庙的一角,山门倾圯,苍瓦嶙峋,昔时庙宇,化身乡校。余客寄庙舍有载,别号‘知青’。门前坡陡路斜,下探百十步,一道裂谷沿裸露的岩壁豁开,危乎数丈。谷底林木荫翳,山岩苍老,小溪明灭可见。午后,学童早早散尽,唯有小溪依偎着山崖不离不弃。晚照里,雀鸟归林,东岳庙学校小小的院井一片岑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孤灯对坐时,人生忽如寄。窗外,微风撼树,远远传来溪涧呜咽的奔鸣,山林风动的低语。” ——摘《小溪》
“早春时节,脚下厚厚的腐叶踩上去依然有种软绵绵的感觉,深树浅丛弥漫着草叶经年不散的腐殖气息。头顶上,雄树们张开巨人的手臂,枝叶交错,光影曈曈,如华盖般的浓荫遮天蔽日,郁拔气象呈现王者的肃穆。阴翳高大的树冠里不时传来鸟儿清脆的啼鸣,那是它们繁衍生息的乐园。茂密的林地间有一块平坦狭长的地带,那是雄树们闭门谢客坐论天下的殿堂。它们盘虬卧龙般粗壮的根脉露出地表,攫紧山岩,承载着山林的千年重托,威严如仪地守护着父老的世袭领地。一个气宇轩昂、禀性强悍的家族,如天地神祇,昭布森列。山风吹过疏朗的林间空地,飒飒有声。矮小的灌丛诚惶诚恐,匐伏在巨人的脚下。殿堂外围是一群踌躇满志的年轻雄树,那是巨人的子孙。”——摘《金雄树》
每一篇俱是文采斐然,因篇幅所限,以上仅摘抄两段山林寄情的词章。还有观(电)影、读(书)后的感悟,还有人间烟火的描写,以及引发饱含激情的论述,有象征,有隐喻,有呐喊。自觉才疏学浅,未领会出文中深意。尤其是中外大家的哲言、诗词,被恰到好处地运用,令人目不遐接。它们中有我读过的,有没有读过的,有读过后不求甚解的,觉得字纸间绽放五彩缤纷,异香奇花,惜叹而却步,只好默默地惭愧,自惶弗如。
就这么着,跟随他走出那个偏僻的山村,走向远方。在一片大好形势下,学生串联的热潮激起周游天下的狂想,青春的躁动以正义的壮举进行。但他却因家族背景的影响,在团队中,自然受到正当的监督,无形的歧视,多了一颗惴惴的心。只是在激情与渴望的驱使下,挥起胳膊,呼着口号,离开校园、家庭,与同学一起掮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挎包,进两湖、两广,上云贵,去四川,至山西、山东。搭乘免票的火车,挤上优先的渡轮,一路撒播下火热的种子,饱览壮丽河山。
武汉的长江大桥,湘江的橘子洲头,重庆的朝阳门,济南的趵突泉,一路留下少年挥之方遒的身影。自此积累远行的经验,继而产生肆意而走的勇气,终于一个倔强扭身,带着简单行装和自己学生证,闯进大西北,去迎接大漠荒野、独立特行的洗礼。
站在时间的潮头,回首历史的荒原。那里朔风劲起,飞沙漫天。张骞手持节杖,昂头在落日中挺进,王昌龄迎风立马,孤月下沧然吟诗,大唐高僧于尘沙里踽踽行路,左宗棠挥师西征,天地玄黄,猎猎战旗,王洛宾搜集、整理新疆民歌,高亢而浪漫的情怀,在天山南北间荡漾……西部的苍野,民族的魂魄,在今天的我们心旌中摇曳。
忍不住再摘抄几段他西游之后的心得:“在我串联的记忆里,最难忘的不是上海的外滩,珠江的港湾,昆明的西山,或北京的宫宛。始终萦回心头,难以忘怀的,却是一番漂泊中的远涉,西出阳关的大漠之旅,远涉新疆的无垠黄尘。”
他庆幸“那场人喊马嘶的革命行动让我们随波逐流,赶上最后一趟末班车。信马由缰,纵驰南北,就此唤醒沉睡的青年梦幻。”从而“不堪时势玄黄,心劳意穰,陡起剑胆遥心,千里走单骑,流陟边远,苍凉逐梦,历经一次江湖意义上的行走,一次人生路上的‘走西口’。”
收起美妙的浮想连翩,再次看书。书中残酷的现实有远方没有诗意。他给家中留下纸条,带上自己攒的零用钱,不辞而别。出门即是艰难重重,想方设法搭乘免费的火车、汽车,不给免费就逃票,逃票不成被撵下车就扒货车,货车甩站停了车,则顺着铁轨步行,以两张脚板往下一站走。从汉中至甘肃到新疆,祁连山下,河西走廊,嘉裕关前,漠漠大荒。其间遭了多少罪,只有他自己知晓。
正如书中所说,从身体到灵魂,经受严酷的考验,就为了实现心中索求。挨饿受冻不说了,栉风沐雨也不说了,就是这般志趣少年!仅在火车上的面对,就足以使我望而却步。和查票的乘务打游击,从这个车厢转到那个车厢,实在不行就钻厕所。钻厕所被发现,锁了厕所门死扛。乘务骂不开就砸,砸不开则将水管从缝隙里伸进去喷淋,揪出来一顿暴打,下一站则被撵下车。之后再混迹车站,又乘机趴车。
那个时代的局势,车站上到处是学生,流民,他们怀着各自的目的,蛆附于人类运行的大动脉,以各种各样手段,免费运载自己身体去前方。而车站的乘务和各个革命团体的派系人员,则坚守自己职责,每每一趟车进站,即如临大敌。路口、门口重重把守,盲流、逃票者却伺机而动。他们匐伏在停开的车厢下,藏在路边树丛中,混迹于上车的人群里。瞅准机会或冲上去,或溜进去。客车不行就趴货车,只要上了车,开动就算成功。哪怕走一站再被撵下来,总是又进了一步。
货车有敞篷的,有密闭的。有装载砂石、煤块,有的装化肥、农药。敞篷车在列车奔驰中飞沙扬烟,而封闭的车厢令人窒息甚至无法呼吸。有次他一头钻进满载蜂箱的车里,被蜜蜂蜇得头脸红肿。还有一次翻进车厢,拉开遮盖的篷布,却见里面早蹲伏一群人,流民还是小偷?看他们一脸不善,虎视眈眈盯着自己。赶忙打个招呼,转身攀上车帮,跳进另一个车厢,有时甚至再跳一个车厢。佩服!短短时间里,竟练成“列车飞鼠”。
诸多好看的情节和细节,文中轻飘飘带过。仅就跳车这个词,就有无数惊险。车厢距车厢一米多宽,看铁轨在脚下流泻,风从下面冲上来。跳车人一个跨步,准确跳进另一节车厢,稍有闪失,性命休矣!还有藏在车厢里那群人,他们可不是蜜蜂,或善良或恶毒,由不得自己猜测。发生在列车上的生死凶险,这些传闻他听过太多。
我深有同感,自己也有类似经历。那还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和村里人趴火车去天水赶“鬼集”,坐在货车装砂石的敞车里,经受煤烟熏呛和风沙摔打;秦岭车站的冰天雪地中,车被甩下,两个人蜷在装水泥的车厢内,冰冷,黑暗,死一般寂静。只有互相抱紧对方的脚于怀中取暖。深夜有贼上车行窃,大声呐喊被惊跑;在勉县送进车站派出所,差点当成小偷被打。不同的人生总有些相同的经历。
大西北的沧凉,行路的艰险,人与人之间的过往,人性的善与恶,他无心展开,可惜不曾以生花妙笔,构思故事与情节,写成剧本或者小说。如果在他返回家乡后,或是上大学之后,甚至当了老板,我应聘员工的那个时代,这些亲身经历的素材和体验,要有志写作的话,一定也会成为《肖尔布拉克》、《盲流》那样的作品。但他却将绝妙的笔墨,抓住现象的镜头,用于思索,剖析。旁证博引,形成自己的思维以阐述。车站的各色人群,莽原上一棵孤零零的树,荒凉无人烟的山岭下突现一粒帐篷,以及帐篷边一对温馨男女,均会勾起他无垠联想,引发大段的感慨文字,升华了文章境界。由此,个人觉得有思想深度却少故事情节,令人赞叹又惋惜。
阅读时,曾和他就此谈讨书中的得失,议起土家野夫的江湖故事,以及叙写中国贵族生活的《往事并不如烟》,甚至川藏高原上的绝世爱情《艽野尘梦》。江湖人说江湖事,江湖事成江湖书。但是他说他书写的目的志不在此,不是为迎合读者,只是有感而发,纵横捭阖,以表达自己。
可是我却站在发表的角度,世俗地感叹:老师啊!如果从你显赫的家族史写起,曾祖父、祖父,那位天下闻名的作家和你的过往,以及你本人的流浪,入学,经商,自至全家迁居北京,这些几代人的经历,大起大落,曲折宛转,那是一本怎样吸引人的书!
而你却在电话里平淡地笑了笑:处在这样的时代,咱们每一个中国人,他的家族,他的经历,都是一部彰显民族精神的大书。
成于2024年双11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