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的天气带有无言的烦躁,裹着突然来袭的瓢泼大雨,打在凤仪宫的琉璃瓦片上。宋婉歌早晨醒来站在廊下出神的望着还未开花的桂花树。
昨晚莫廷君来凤仪宫吃晚饭,没聊两句两个人就又争吵了起来,原因是莫廷君要晋封怀有龙种的宁妃,宋婉歌拿着筷子没好气的说:“皇上莫是忘了老祖宗的规矩吧,册封宫女不得越过贵妃,如今宁妃已经是对她最高的赏赐了,皇上是要破了先皇的祖制,大逆不道吗?”
莫廷君把筷子“啪”的摔在桌上,站起身俯视着宋婉歌:“皇后好大的脾气啊!朕不过是与你提一提,商量一下,你竟辱骂朕是大逆不道,今天朕就告诉你,宁妃朕是晋封定了。”说完把红木桌上的饭菜一扫而下,怒气冲冲的走了。
婢女青儿服侍她披上了一件鹅黄色的外衣,衬得脸色越发的苍白,“不知今年的桂花何时才能开的像之前那样十里飘香啊”,宋婉歌喃喃道。
婢女青儿拿着宋婉歌换下来的衣物准备让下人清洗,她不经意的回头看见上面有一条带血的手绢,想来是昨晚划破了他的手吧。
青儿叹了口气站在她身后,小心道:“皇后,奴婢为您梳妆吧”,宋婉歌点点头,回到殿内,坐在梳妆台前,盯着琉璃铜镜中的自己,好似漫不经心地问:“皇上下朝后去哪了?”
“回娘娘,皇上去了……宁妃那处,之后就去了御书房。”青儿支支吾吾的回答。
她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青儿又说道:“娘娘,宁妃来了,说要见你,现下正在外面候着呢,要请她进来吗?”
宋婉歌冷笑一声:“她来干什么?是要看本宫出丑还是要向我显摆她肚子里的龙种?告诉她,本宫今日不舒服,谁都不见!”
宫殿院内桂花树上一枝刚冒出芽儿的枝杈被瓢泼大雨砸断,落在泥土中化为尘埃。
宋婉歌来到侧殿的小厨房,瞧见藤桌上放着昨夜丝毫未动的桂花酒,平时他最爱喝的就是桂花酒了,在丞相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知道。
那一个初春时节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桂花酒的清冽让她沉醉其中,这味道对情窦初开的她而言只觉得新奇,连带那个醉人的怀抱也令人心驰神往。她对他说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心愿,所以他许她“生生世世独宠她一人”的誓言,如今后宫内那么多女子,倒真是讽刺,也怨不得今时不同往日。
记得进宫前夜父亲把她叫去,还未开口就先抹了一脸的泪, “歌儿啊,为父知道你心里委屈,但这刚登基的皇上指名要你进宫,为父助他登基后手中兵权被他夺走不少,这联姻关乎我们宋家几百人的性命啊。皇后之位也是为父腆着老脸从太后那儿求来的啊,我们宋家总不能就这么败落下去啊,不能毁在我手上啊!”
父亲的话说得可怜,其实她不是不爱他,她心里委屈的是,本答应她,与她执子之手相守到老的人,如今成为了这天下的主人,她从未想和那么多的女子共侍一夫,争着那不知真心与否的宠爱。
当年他说自己不在乎权位,她信他,所以本以为当时只是王爷的他能圆了自己愿得一人心的心愿,却不曾想他到底还是卷入了皇位之争,她以为他会选择她,不曾想到底比不过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如今还要囚禁她于这深宫之内。
她想忘记他,可如今为了给家族讨好处,不得不卑微地嫁给他。这样一来她所有向着他的心思就都成了致命的负累,拖着她步步走入深渊。
青儿端进来一碗安神汤和一碟桂花糕,宋婉歌端起安神汤一口喝下,又拿起一块桂花糕正要往嘴里送,瞧见青儿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回禀娘娘,宁妃去了太后那里,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太后也传话过来让娘娘您也过去。”
“是吗?”,宋婉歌清冷的说道:”你去把我那件梅红色的披风拿来。”
她站在太后宫外摘下披风,让人进去通报,正巧听到太后开口:“去把赵太医传来,一会儿去浮罗殿给宁妃瞧一瞧,外面下着雨,一路走来别受了凉,动了胎气。”宋婉歌心里不免一动。
这时宫人从里面出来请她进去。
她嘴角挂着粲然的笑意,临走前抹了些脂粉,却也显得面色苍白,宋婉歌扶了扶身,“臣妾参见太后。”
太后见她来了,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起来吧。”
宋婉歌刚刚站起身,只听宁妃说道:“皇后娘娘,臣妾身怀龙种,刚刚太后说在诞下龙种前,免了臣妾的行礼,还望皇后娘娘体谅。”
宋婉歌仰了仰头,稍稍挺直了一下腰身,说道:‘自然,这是应该的。’
宋婉歌坐下后就听到太后说道:“听闻宁妃一早去给皇后请安,皇后不仅不见拒之门外,还让宁妃淋了些雨。这宁妃肚子里的是哀家的皇孙,皇后可要替哀家照料好了,不得有半分差池。
宋婉歌站起身,回道:“太后言之有理,只不过今早臣妾身子有些不适,睡得昏沉外面下雨臣妾更是不知。若不是太后传臣妾过来,臣妾怕是要睡到午时了。”顿了顿又问身边的青儿,“青儿,宁妃过来你怎么也不叫我?”
青儿“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娘娘恕罪,奴婢见您昨晚为宁妃腹中孩儿缝制鞋子睡的太晚,近来又有些失眠。见您睡的香便想让您多睡一会儿。望娘娘恕罪。”
青儿说完后,她抬起眼来瞧见坐着的宁妃忽然站了起来,身上一件素蓝色的轻纱裙沾满了水渍,双眸剪水,顾盼生辉,轻声细语道:“多谢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是臣妾不懂事,差点扰了皇后娘娘的清梦”
宋婉歌脸上的笑容不减:“妹妹多虑了”
太后见此说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坐下吧”又吩咐身边的姑姑:“敏之,去把哀家的参汤端来”又对宁妃说道:“唉,瞧你瘦的,回头得多补补,到时候啊,别说是对胎不好,这行册封礼时穿吉服也不好看啊”
宁晚歌听了这话眼睛瞳孔一缩,心想果真是此事,面不改色的问道:“册封礼?本宫未出深宫竟不知晓这等好事,这里先恭喜妹妹了,不知皇上打算如何晋封?”
“妃位之上自然是贵妃,贵妃之上还有皇贵妃,皇上的意思……”太后喝了一口茶气定神闲的说:“若是诞下龙种,自然是皇贵妃。”
宁晚歌听闻攥紧了手中的丝绢,却依旧笑着对宁妃说道:“那就恭喜妹妹,静候妹妹的佳音了。”太后眼睛瞥了宁妃一眼,说道:“哀家还有话要对皇后嘱咐,宁妃早点回宫歇息安胎吧”,宁妃乖巧的站起来道了声“是,那臣妾先告退了”便带着婢女离去。
太后把宋婉歌叫到跟前,语重心长的说道:“哀家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认为区区一个宫女成为贵妃甚是皇贵妃,你觉得失了体统,更挂不住脸面,可我看得出来皇上其实对你很用心,如今宁妃一心为皇上着想,还怀了龙嗣,你容不下也要容,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你呀,就是太清高了。”
宋婉歌起身站定,一贯清冷的语气说道:“太后恐怕是多虑了,能有人为皇家开枝散叶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容不下宁妃妹妹呢?日后还会不断有新人入宫服侍皇上,臣妾会做好一个皇后该做的事。”不等太后再说些什么,便称了声“臣妾告退”带着婢女回宫了。
太后望着宋婉歌离去的背影,把参汤递给姑姑敏之,喃喃道:“敏之,你知道哀家为什么当初同意她当皇后吗?”,敏之接过参汤,叹了口气道:“大概是她这要强高傲的模样太像当年的您了吧。”
二、
月色微凉,莫廷君在御书房看完奏折已经是要三更天了,身边的小安子端来一碗安神茶,问道:“皇上,你是要在此歇息,还是去养心殿?”莫廷君摇了摇头,随即道:“你随朕去看看皇后吧。”
到皇后宫中时,莫廷君让小安子在宫外等着,自己悄悄的进去,并叮嘱奴才们不要声张,宫里有些昏暗,隔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宋婉歌已经睡了,躺在玉面金丝枕上睡得很沉。青丝从耳边划落,遮住她半面脸庞,红色绫罗锦袍倒衬得她肤色明若瓷白,粉红娇羞,似乎梦里遇见什么难得让她开心的事了,嘴角竟有些笑意,莫廷君抬手轻轻的把那缕青丝别在耳后,生怕扰了她的美梦。想起那日与她的争吵,心里不住懊恼起来。
他想起曾经他还是王爷的时候,她最喜欢吃桂花糕了,而他独爱桂花酒,每每去府中看她的时候,总要为桂花是做成点心还是酿成酒争执一番。他总是爱逗她,抢她的桂花糕吃,所以只要下人把桂花糕端上来的时候,总也不顾及吃相,一口一个就轻易咽下去了,还总是噎着捂着胸脯慌慌张张地问他讨水,缓了过来也不忘得意一番,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
清醒的时候他拿手碰她的脸,她总是躲着,嫌他常年练剑手上的茧子厚,不舒服,蹙着眉头嘴里嘟囔出嗯嗯的推拒声,像只小猫似的叫唤。
这样寥寥的和睦,想起来却也甜如蜜,所以当他在江山和她之间做选择时,他以为他可以不在乎她,却发现自己竟陷得这样深,所以才要她入宫成为他的皇后,与她一起相守天下。
然而如今她令他时时都抓不住手的感觉,让他不安,好像随时她都可能抽身离去,再不回头。
以前两个人也不是没有拌过嘴,但总是忍着脾气让着她一些,每每在她这里受了气,就去御书房看奏折处理朝政,他知晓她的“愿得一人心”,所以觉得愧对她,平日也由着她的性子去,太后也总是提醒他不要太过宠着她,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拿她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他忽然瞥见那做了一半的婴儿的小鞋,小巧精致,上面用丝线绣的鱼儿栩栩如生,他竟不知她的手艺这么好,大概是为宁妃肚中的孩子做的吧,其实她不知道他多想和她有一个孩子,流着他和她共同的血的孩子,他想若是女孩,一定会长得像她吧,但是脾气可不要像她的皇额娘,若是个男孩,他就教他骑马射箭,告诉他的孩儿,要和他的皇阿玛一起爱他的皇额娘。
烛光忽的暗了一下,莫廷君从幻想中抽离出来,看着她又恢复了一幅平日清冷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去为她盖好她蹬开的杯子,竟发觉她的眼角有泪痕划过,他为她擦掉泪痕,心里不禁一痛,“不知她遇到了什么,让原本开心的她变得这样难过。是朕吗?”
昏暗中她忽然睁开了眼似乎还未从梦中缓过神来,皱着眉看着他,他吓了一跳,宋婉歌缓过神后直直地坐起来,眼神中一丝惊喜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她日常清冷的语气:“皇上半夜不去守护着怀有龙嗣的宁妃,来臣妾宫中做什么?是要提醒臣妾准备给宁妃行册封礼之事的吗?”
莫廷君刚刚还在贪恋他们从前的时光,现在听到宋婉歌这样的话,不由得有些生气 “宋婉歌!朕前来看望你,你不要不知好歹,这天下是朕的,皇宫是朕的,就连你也是朕的,朕想去哪就去哪!”
宋婉歌没有吭声,她盯着自己的丝被忽的抬头,借着微弱的烛光有些痴痴的看着莫廷君,声音轻的似乎让人以为她就要消失了一般,“梓晟”,莫廷君惊了一下,她叫的是他的小字,“梓晟,我以为当初你会选择我的,就算你选择了江山,选择了天下,我也认为你不会让我入宫受这般孤苦的,我以为你懂我,我从来在乎的,都不是什么富贵荣华。你后宠爱宫中的妃子嫔妾,我不在乎,可是你不能让我太难堪吧,晋封宫女为贵妃甚至是皇贵妃,我好歹也是丞相之女,你这般做让我父亲在朝中如何抬得起头,你当真这般无情无义吗?”她声音越来越轻,眼神是藏不住的落寞,话渐渐听不清了。
记得刚入宫时,他还总是顾及她的感受,记得她爱吃的桂花糕,陪她看桂花飘落,闻那桂花香,甚至在宫院内种下了桂花树,十里飘香,她曾一度认为,在这深宫中,或许“愿得一人心”离她并不遥远。
事实证明,她错了。后来宫内妃子越来越多,他陪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开始她闹过也哭过,抱着鸳鸯绣枕泪淌了一枕巾。可是她是皇后啊,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不该奢望那些爱的,于是她开始学着不在乎。她知道从她成为他的皇后之后,她就对他奢望得太多了,后来,她又想,她总归还是皇后的,是陪他一起执手相守天下的,这样想着,她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莫廷君冷笑一声,觉得讽刺,事到如今她原来在乎的都是她的面子她的家族而已,气话像是收不住了似的,就那么放了出来:“我无情无义?我今儿还就告诉你了宋婉歌,我就是宠爱宁妃,她比你温顺可心,还怀有我的孩子,你有什么?”
宋婉歌愣住了,眼泪婆娑的看着转身离去的他,像是被人扇了一个巴掌,里里外外透心的凉。心脏是在跳的,却是钝的痛的酸楚的。她以为她受宫里嫔妃下人的冷言冷语已经够多了,再也没什么能伤着心的了,没想到真正深藏不露的从来都是他。
她颤抖着潸然泪下,对着莫廷君走远的身影嘶吼着:“莫廷君,既然你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为何当初还要逼我入宫?为什么!”
三
宁妃是在收到皇后娘娘送来的鞋子半日后滑的胎,下半身血汩汩地流个没完,印红了身下的被褥。后宫嫔妃包括皇后都站在殿内看着眼前的一切。
莫廷君搂着宁妃坐在床边不住的安慰拭泪,他命令太医查出为何小产来得这样蹊跷,不久太医来报,那双鞋子上沾有麝香。宁妃听后更是崩溃大哭,哭喊着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央求着皇上为她做主。谁都知道那双鞋子是皇后亲手做的。
他死死的盯着宋婉歌惊恐的眼神,那天她穿着枣色的衣裳,脸上是全无血色的煞白,与那红底成为鲜明的对比。她又再一次做了令他那样意想不到的事,他终归是不懂她的吧。她不爱他了,那她的怒、她的妒、她的骄狂、她的狠毒又都是从何而来?难不成真是天性使然?
他只记得她瞪大了眼抬头看他,像是只仓皇被捕的鸟儿,恐惧无处遁形,几度颤抖地摇头。而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怨毒,话语带着浓重的威胁:“来人,皇后善妒,软禁凤仪宫,无诏不得出来,封宁妃为皇贵妃,执掌凤印处理六宫之事。”
他这是打算与她再也不复相见了吗?
他看着她眼里的泪水,潸潸而下,她茕茕立了几秒就转身走了。她的背影难得地显得不那么孤傲不近人情,竟有几分凄惨落寞,扶着身边的婢女屡屡立不稳,令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光景,那样令他动容几乎就又心软了。但是很快她又立正了背脊,头也不回地直直走出了屋子。那一刻他忽然好恨她,恨她的绝情骄傲,恨她从来都不曾需要过他,恨她就这样不遗余力地封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道路。他多想试试就这样把她从自己心里生生抽出去,就像她走的每一步那样果断,但为什么总是那么难。
窗前是清冷的月光,打在榻上显得那样空荡,她孤寂的影子和着月光,越发的清冷。
拿起案几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茶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她的五指弯曲起来,抚着胸口,空荡荡的像是这屋子一样,再也塞不满了。
他没有让她说过一句话,别人说他就信了,她的心凉了,再无力去争什么。诺大空荡的宫殿她不知道怎么独自面对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无力招架他存在的任何一个痕迹。
八月桂花香,这都九月了,看来今年是不会再开了吧。
如水的夜色下点点烛火时明时暗,他伏案蹙眉,喝着独爱的桂花酒,为何今日他觉得这桂花酒没有从前的醇香了呢?
他在凤仪宫前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去了浮罗殿看望宁贵妃。宁贵妃安静的躺着,苍白的小脸小巧玲珑,之前微微隆起的肚子如今已经平了。
他想,她当真如此狠毒吗?
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五年前的秋天,他还是个王爷的时候,去街道上闲逛的时候,看见一位穿着芙蓉红的外衫站在一位小贩摊前笑嘻嘻的等着桂花糕的出炉,头发在脑后简单绾了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上的妆容明艳。拿到桂花糕后小姑娘笑的那样明媚,走出没两步看见旁边蹲着的小乞丐可怜巴巴的望着她手中的点心,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把手中的桂花糕不舍的递给了小乞丐,一边吧唧着嘴巴一边不舍的递出的那个眼神,他永远也忘不了。
就在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见她的时候,她却出现了,像是冥冥中注定的。那是在宫中父皇过寿诞的时候,她坐在席位上有些局促,身边坐着的是宋丞相,他才知晓原来她是丞相之女。所以他才会常常跑去丞相府,借机结识了她。
其实他未想争这九五至尊之位,只是他日日去丞相府让父皇疑心,兄弟处处为难打击他,他不得已卷入这纷争中,他想这样护她一世周全也是好的吧。
他没忘记她向他说过,她想要“愿得一人心”的生活,她爱的人必定终生只娶她一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后来她知道他要的是这天下的时候,就对他说过,帝王家最是择一人白头难得。
他以为,她只要他在她身边陪伴她就够了。
他犹记得他们大婚的那天,还是仲夏,屋外的合欢花开得那样热闹应景,好像她婚宴上的红妆明媚如春。他高兴得像是踩在云端,搂着她怎么也不放手,只想再好好亲亲她。她且先发了问:“为什么要我入这牢笼中和你一起忍受孤苦?”
他搂着她的手突然僵住了,五指收起。她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逼近他的喉头,那些对她的思念明明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了喉头。
他忘了,她是自由的,不受束缚的,她怨他把她扯进这紫禁城牢笼中,怨他拿她家族性命做要挟,而他以为只要陪伴着她就够了,每每接近她时总让他屡屡几乎发狂又莫名地怯场。而后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终归是累了。
四、
莫廷君去看苏宋婉歌已经是四个月后的事了。
自从他下令以后,他就很少打听到她的消息了,只是偶尔听奴才们说,凤仪宫的主子身体好像快不行了,也有人说,她那是心病,心死了身子也就不行了。
他开始是不信的,但听多了也不由得担忧,在宫外门前踌躇了许久还是命人推开了门。宫院内比他想象的还要萧凉,那几棵桂花树犹如迟暮老人般,好像风一吹就倒了,他还记得前两年这里的桂花飘香,宋婉歌最爱和他一起坐在廊下闻着桂花香看花开花落了。他又记起来,他许久没有喝过桂花酒了。
他走进去看见她坐在摇木椅上看着小窗外,殿内似乎焚了平安香,烟雾缭绕,她的身影显得越发的不真实,他忍不住走到她旁边,从窗外瞧去,不过是桂花树几支枯叉,她未抬眼,看上去懒散而了无生气。身上搭着一条裘皮被,脸上脂粉未施,显得那样寡淡,与这殿里奢华的陈设摆设全然格格不入。
他只觉得鼻子一抽,说出来的话都是酸的:“在看什么?那么认真。”
她闻声迟缓了一下,答道:“看桂花啊,可是,外面的桂花今年却不开了。”她声音很低,若不是屋里静恐怕都听不清。他犹记得初遇时她那样的光彩明媚,如今却消瘦了许多,本就削尖的下巴显得薄凉。
“你……最近过得好吗?他们都说你病着了,好些了吗?”他总觉得自己莫名短了一截,说出的话也显得不利索。
“病早好了,无大碍。”她未看他,低眉随口答着。
他站在屋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也不招待他,屋里就这么沉寂了好久。他看着她阳光下的背影越发酸楚,像是被囚困的雀鸟,失了原本的生机。他本以为她这一生都该是花团锦簇的,挂着傲慢的笑就那么一辈子,奈何都被他毁了。
她看着窗外寒风枯树,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的时光,久得让莫廷君以为,他就要如此和她一起站到白头的时候,她抬眸忽的对他笑了,转身抱住他伏在他的腰间体会久违的温度,良久道:“梓晟,放我出宫吧。”
他闭上眼睛喉头有些干涩,待他睁开眼睛时,不知是不是烟熏的他呛了眼睛,竟含了些湿意,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那句话:“好”
她松开他又躺回摇木椅上,眼里静如止水,仿佛刚才那句话不过是误入屋檐的风声。他绝望的转过身走到门前,果断决绝的说:“我会派人把你送走,你走后,我便烧了这凤仪宫,自此,再无皇后。”
走到宫殿大门处,他死死的攥着拳头,下旨遣走了所有宫女奴才,封锁凤仪宫。
宋婉歌依旧呆呆的看着窗外,眼角处的泪水如泄洪般流也流不尽,打湿了她的裘皮被,晕染开上面绣好的龙凤飞天。
不知她哭了多久,流了多少泪,渐渐的竟是睡着了,还做了一个久违的美梦。
梦里是几年前的那个秋季,在他府中飘着桂花香的桂花树下,他将她揽入怀里,对他说着“一生一世只许你一人”的誓言,好像这一生一世很短似的,她满心去相信去珍惜,不想浪费一分一秒,但后来他却忘了。
醒来后夜色已深,所有奴才婢女都被打发走了,随意装了几身衣服等待着离开,当她瞥见桌上不知何时放的桂花糕和桂花酒时,又无声的哭了起来,止不住地颤抖。
临走了她都还是那样不甘心,原来从始至终最舍不得的那个人一直是她。
五
宋婉歌出宫的路很通畅,顺利的出了这困住她许久的紫禁城,她坐在马车上回头观望身后诺大的宫殿,一层又一层的围墙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她知道,这一世,她与他不复相见,再无瓜葛。
莫廷君心烦意乱的坐在御书房随手翻看着奏折,一遍又一遍问小安子是什么时辰了,“已经是寅时了。”寅时了,她该离开了吧。他这样想着,她竟当真如此狠心。
心烦意乱的莫廷君坐也坐不住,独自踱步去御花园散心,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凤仪宫门前,他推开门进去,宫内摆设和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她竟什么都没有带走。他跌坐在桌前,又闻到了久违的桂花香,原来是桌上的桂花酒,他倒了一杯一饮而下,嗯,是她的味道。
只有她亲手酿的桂花酒才这般清冽香甜。
他接着一杯又一杯,喝得有些迷醉,他贪恋着殿内她残余的味道,仿佛看见她笑意盈盈的朝他走来。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留了下来。
六
第二日,凤仪宫不慎走水,皇后不幸殡天。不久后传闻浮罗殿的宁贵妃因残害皇孙嫁祸皇后,打入冷宫。
后来,莫廷君总会见到那个爱吃桂花糕的姑娘,却也只是在梦里。
世间,当真再无皇后,再无桂花十里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