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的暴行之后

这十一月被冰霜麻醉

展平在墙上

影子重重叠叠

那是骨骼石化的过程

你没有如期归来

——北岛《白日梦》

济南的天气总是让人琢磨不透，尤其是深秋转冬的时节，眼见日历本已经写着“立冬”，正午懒洋洋的阳光却把墙壁刷得很暖，任由那些穿着单衣的人在黄叶遍地的草坪上抒发文艺情绪，似乎冬天只是一个幌子。当人们用几个小时就相信了这种温和的表象，太阳陡然落下，带走了它充满爱意的温暖，空气逐渐恢复了自己真实的冰冷，变得无情，冷漠。

那时，十一月沁凉的风吹进人们孤单的怀抱，大家为了御寒开始急于寻找另一半。我也一样。身边的人都知道我心里装着一个人，他们问不出是谁，闲暇无聊时便用真心话大冒险试探，渴望从我口中得到一点点线索，这样便可以把他们先前了解的碎片般二三事串联起来，推测出这个神秘人是谁。我总是心甘情愿地配合他们的游戏，喜欢被人围攻拷问的感觉，好像这样能证明自己的喜欢是轰轰烈烈，是名正言顺。当然他们从未猜出这个神秘人是谁，因为在他们毫无头绪的时候，我已经把她从自己的心里移出去，换进来另一个神秘人。

当然，有的人在我心里走了一遍，而有的人，在我心里死了。

初见时，我和她已经认识一个月了。傍晚，我乘着公交车从市区回学校，盯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灯树木，孤独感油然而生。车上一片沉寂，只有到站时的语音提示使人因为担心坐过站而打起精神。乘客心事重重，窗外寒风凛冽，闭上眼，期盼着耳边早点儿听到我所要驻足的站点。我想，只要车门打开，我要不顾一切地奔向宿舍温暖的小床，平日里嫌它太硬太硌，此刻却希望赶快回到它的身边，毕竟这也是我作为异乡人唯一的归宿。

当我的双脚踩在学校公交站点的时候，夜已经完全降临了，揉揉那经受了一个半小时拥挤而早已酸痛的手臂，再深吸一口凉气入肺，便觉得自己像个自由人。身边的男男女女都裹紧羽绒服，如同一个个行走的粽子。和同学奔波一天的我已经无心扫视身边擦肩而过的美丽女子，脑袋很懵，很难说这一天到底是充实还是空虚。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韩枫！

我回头，瞧见一个圆脸的姑娘眨着桃花眼在凝视我，橘黄的灯光散落在她白皙光滑的皮肤上，散落在她蓝色羽绒服上，散落在她飘飘的及肩长发上，闪闪发光。我记得那个时刻，她把双手凑到嘴边哈了口气，晃一晃身子，抬头对我说：叫了你半天也不理我。

我一皱眉，脑海里回想了一大圈，回忆曾经认识的人，最后确信并未见过她，便问：你是？

她只凝视着我，也不说话，不一会儿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不逗你了，我是林雅彤。

林，雅，彤，——这三个熟悉的字让我惊喜不已，我的确认识她，甚至说很熟悉。一个月前，我在学校群里加了她，之后认识了这个在外人面前尽可能沉默但私下却无话不谈的女孩，后来无数个夜晚我再不会因为孤独而发疯，毕竟有个可爱的姑娘每天与我互道晚安。她是在我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的，这个顺序很重要，因为人在孤独中会对走进自己生活是人产生很强的依赖性。

她在我面前能放下包袱，把话题引到那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上，我们的聊天经常被各种精确的数字包围，比如曾经用二十分钟来争论三块五一斤的葡萄到底是贵还是便宜，也曾经一块抱怨打着民主公正的旗号然后用民主和正义欺压别人的某些学校管理层，也闲谈过关于游玩的各项花销。我们极少谈论爱情，似乎她的世界里并不存在粉红泡泡，都是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大概，正是因为她的真实，我才会对她心动。

那晚第一次见到她，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眼前站着的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却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和她打招呼了。

你比我想象中要高一些，她说。

是吗？我笑着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便保持沉默。

她说，你先走吧，我还得等一下同学。

我说，好，有空再见。

她转身离去，及肩的长发像柳枝一样随风摇摆。寂静的凉风拂过，把她的气味吹了过来，我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又见林雅彤时，是一个晴空万里的上午，那天风很干净，把枝头的黄叶吹落了，再把落叶吹到墙角。她穿着黑色羽绒服蓝色牛仔裤在男生宿舍楼下等我，见我下来，她眯着眼抿嘴微笑，等我走近，她嘟着嘴说，你迟到了。我摸一下她的脑袋，说，走吧，去看电影。

我不知道这个女孩选的片子为什么是《毒液》，还把她自己吓得发抖。观影中，每次怪物出现，她都会惊慌地抓着我的胳膊，影片结束时，不知道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害怕，她竟然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我很贪恋这种时刻，任凭羽绒服全被她的泪水打湿。

先前好些时候，我羡慕一块逛街的女生，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她们的快乐因何而起，她们像是穿梭在人群中的鲜艳的蝴蝶，在这种快乐的衬托下，其他一切都显得庸俗不堪。这天下午她拉着我走遍了小吃街，如同和她最亲密的朋友。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似乎她正在给予我的，是一个女生能为另一个人所付出的一切。

那天我们说起了南京森林音乐节，说起李先生、郭顶、陈鸿宇、谢春花、毛不易、盘尼西林、倪健，她说她想去南京。我对她说，我可以带你去。她愉快地点点头，说，稍微攒点儿钱的时候一块去吧，现在咱们俩穷逼也就能在马路牙子边啃鸡爪了！我笑着，舔一口冰激凌，看着红绿灯变成了绿色，在汽车尾气弥漫的国道上，我拽着她的袖子走到了马路对面。

她：你喜欢香菜吗？

我：不喜欢。

她：你喜欢榴莲吗？

我：不喜欢。

她：你喜欢我吗？

我：喜欢。

她：巧了，我也喜欢——我自己，哈哈。

有一段日子，我把自己的生活简化到最单调的方式，除去上课，基本都待在宿舍，吃完饭打排位然后睡觉，不掺和一些节外生枝的事。这种自闭生活的后果是，不经意间和身边一些人越来越远，平时路上见到整天一块上课的同学第一句问候竟然是“好久不见”，我切断了外界联系，唯一保留着林雅彤一条渠道。每天的早安和晚安，当她踏进了我生活的河流……

“你下楼，双十一我买了两箱奶，喝不了，送你一箱。”

我拎着她送来的一箱沉甸甸的旺仔牛奶回到了宿舍，盯着箱子看一会儿，低头傻傻地笑一下，便躺在床上继续睡着了。我梦到了林雅彤。

梦里我在冬日温暖的上午，搓着手走进一家咖啡馆，店里装潢十分精致，墙和吧台都是木头做的，让人觉得它们吸足了咖啡的香气，墙上随意装饰着古旧餐具。穿过甜香四溢的回廊，在拐角的隔间，我偶然瞥见了林雅彤，她正小鸟依人地靠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上，他们忘乎世界地说着情话，并不多看我一眼，仿佛从未认识我。我的神经触电般颤抖，气喘吁吁，胸膛膨胀，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血管随时都要崩裂，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后退，一直后退，退到了门口，转身慌忙推开门跑出去。外面阳光照旧灿烂，麻雀照旧歌唱，风照旧轻轻吹，街道上……

我惊醒了。满身冷汗。望着床头边的牛奶箱，舒了口气。接着看到了手机上她发来的消息：我下课了，今天阳光真好。这样的话让人心安，我感到浑身轻松，翻身选了个舒适的睡姿，接着睡回笼觉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正在越来越靠近。这么多个夜晚，每夜与我互道晚安，在每个寂寞的清晨午后傍晚，跟我分享有趣的事情……

然而，之后的几天，她突然对我冷淡了，好像有些东西在阻碍着我们之间的交流。她开始半个小时回复我一次消息，接着一两个小时没有了动静，我反思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可思来想去都觉得问心无愧。第二天也是如此，我一直在等待她的消息，躺在床上盯着手机屏幕，一直盯到眼睛累了，接着心累了，然后，我忽然忘了她长什么样子，晃一晃脑袋，隐隐约约有个模糊的身影在眼前走过，待我睁大眼睛注视，那个身影突然化作一团烟云消散在了宿舍浑浊的空气里。第三天，我没有主动找她聊天，这天夜里十二点，大火花断了，我心里牵连的那根丝线也断了。寂静中，我倏地意识到，自始至终，我们一共只见过三次面，我们，其实并不熟悉。

我想，如果我会读心术，如果我能猜出她十分之一的想法……

终于，在经历了如同失恋的四天煎熬之后，我鼓足了勇气问她：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半小时后，她回复：以后少见面吧，我恋爱了。

我的情绪没有太大起伏，好像一切早已料到，现在只是把幕布揭开了，赤裸的真实有点儿刺眼，但总好过不知病症的疼痛。

我很平静地说：在这之前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你知道我喜欢过你。

她讶异：你喜欢我……我真的不知道啊……其实，我也挺喜欢你，只是，可能，唉，缘分真的让人琢磨不透。

我沉默着，内心翻江倒海，感情里最遗憾的两个字就是“错过”，因为两人曾经靠得那么近，仅仅因为缺少一个机遇，最终形同陌路。

她说，我和你说一件事吧。

屏幕对面沉寂了。几分钟后，我收到了一段很长的文字。

她说几年前她喜欢一个男孩，并非天生帅气，是让人在稍有接触之后能感觉到温暖的那种。她想靠近他，想牵住他的手，陪他一起看星空。然而他没有给她这个希望，有天他公然对班花表白了。那时候，班花是所有少年心中白衣飘飘的姑娘，身上散发着丁香的气味，被成群的蝴蝶围着飞。相比之下，她连灰姑娘都算不上，因为她没有机会穿水晶鞋。

男生的表白没有成功，班花很无情地拒绝了他。她暗自窃喜，却又为他感到难过。她一直处在内心矛盾之中，无论感情的箭头偏向哪一方她都会难过。那时她想尽早结束这种暗恋的日子，她想光明正大地追自己喜欢的人。

“当时确实有这种想法，但从来没有想过，倘真如此，我的生活果真会如我想象中那样安静吗？后来，也没有什么后来，故事在开始就结束了，只不过，他在我心里住了整整三年。”

我默默听她倾诉自己过去的故事。翻开手机相册，看着先前保存的她的照片，凝视着她红润的嘴唇，心下泛起了一阵酸楚。我不知道这个充满诱惑的嘴唇有天会被哪个男人肆无忌惮地亲吻，也不知道我心中的无瑕少女在我孤独的时候会和多少人缠绵。人活得越久就越自私，我不想说希望她以后过得好，也不想说祝她幸福，那样我会嫉妒，会难过，毕竟在我看来，那个让她幸福的人，本该是我。

可我还是用纸巾擤了擤鼻涕，胡乱抹一把眼泪，用颤抖的手指回复：没事，你会过得很好的，曾经我爱过好多人，做过无数浪漫的事，她们现在都很幸福，希望你也能早日穿上水晶鞋。

她说：如果没遇到最好的那个人，就永远会有个忘不掉的人。你我都没有遇到，所以也不用羡慕我的生活，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我的日子也是一团糟，但对于你，我所做的这一切对我来说也是正确的。抱歉……

我坦白，其实在一开始我就意识到她不会喜欢我，我虽然大大咧咧，但还能看出来一个人会不会属于我，前文所叙述的一切都是以朋友的名义进行的，原谅我不敢说服自己相信这样的事实，感情故事里保持冷静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我还要坦白，其实，她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出现，而我……我也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因为在和她聊天的一开始，我有一个女朋友，那个女孩叫陈晓灵。

陈晓灵是最单纯的一类姑娘，傻傻地，心地善良地，在角落里安静地，如同盛放在荒野里你不会在意的美丽的花。

有些人走进你的心，靠的是天生丽质和才华横溢，她们本身具有磁铁般吸引力，使你不由自主地靠近；还有一些人，她们缺乏魅力光环，也不拥有才艺，但她们懂得捕捉世界的温暖，把她仅有的幸福赠给你，那份幸福是沉甸甸的，该捧着手心里。陈晓灵就属于第二种。

当我度过了十九岁生日，也度过了青春叛逆期，心态逐渐稳重了，然而这种稳重同时伴随着巨大的孤独与寂寞。内心情绪无需证明，有就是有，就像上文说的多米诺骨效应，我的生活从此丢失了规律，我戒了游戏，每天大把的空闲时间用来胡思乱想关于陪伴和爱情，想着想着，日子逐渐变得很难熬，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每当日落，街灯亮起的时候，五味杂陈的思绪纷至沓来，像是要把自己溺死在情绪的河流里。

就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陈晓灵主动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从先前的偶尔一句晚安，到后来隔三差五的闲聊，后来我渐渐发现，自己的生活里都是陈晓灵的影子。

我可以和她聊很久，从通宵上网到徒步旅行，从儿时下河捉鱼到有天柴米油盐。后来奉行了异性聊天的标准走向，谈到感情问题，她说她也想邂逅爱情。基本和我聊过天的异性，无一不是对感情失望的，失望与期望并存。也不奇怪，感情甜蜜的人哪会有心思和我聊天，物以类聚，单身的人遇到的也会是单身的人，遇到后两个人一起单身。

她用最舒服的方式，逼着我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全部抖出，放在阳光下暴晒，把潮湿和阴暗全部晒干，留下结结实实的力量。她会在任何我内心脆弱的时候端来一杯奶茶，把我从深渊里扶起。也会在我觉得无聊的时候，打来电话故作轻松地诉说她自己最近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后来，我请她吃了顿饭。再后来，我不想让她溜走，于是，我牵住了她的手。

跟陈晓灵在一起的第三天，夜里，我坐公交回学校，到站后，邂逅了那个眨着桃花眼的圆脸姑娘林雅彤，那一刻，我知道，三天前我做了件错误的事。恋爱时心里装着其他人是罪恶的，但是内心情绪告诉我，喜欢就是喜欢，掩饰不了，我突然明白，我对陈晓灵的感情仅仅源于她的关心，以及她所出现的特殊时间，而我心里真正思念着的，早已喜欢的，是林雅彤。

我没有告诉陈晓灵关于林雅彤的任何事，只是对她说，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我觉得平平淡淡的挺好，没必要整天在一起。她说，好。

几天后，同学问我，你跟陈晓灵关系怎么样了？

我说，我们聊天已经不那么轻松了，我很忙，还要抽出时间来哄她，还要耐下心说好话，我觉得自己这个样子特别奇怪。现在我是在强迫自己维持这段感情。

同学说，我和你很熟，能理解你，但是别人不一定能明白。如果真的坚持不下去就放手，这样你们都好过一点儿。

我说，我尽量多在意陈晓灵吧，这个姑娘挺好。

嘴里说着尽量，却仍然把心思放在了策划案和林雅彤那边。林雅彤知道我被部门里的任务弄得脑胀，问我要不要一块去看电影散心，我说，好。第二天，我们一起看了《毒液》。

是在看电影回来的第二天，那晚十二点我踩着秒针把英语在线测试写完，打开QQ，收到了陈晓灵发来的这样一段话：

韩枫，我悄悄的问你一个问题吧，你是不是并没有很喜欢我，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会时时刻刻想着她，而且想到她是会很开心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想听你的心里话，因为我不想让我们两个相处起来都感觉到不舒服，请谅解一个小女生的猜忌。给你充足的时间考虑，想好了再告诉我就行，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晚安。

看着这则消息，我沉默了一会儿，去厕所点上一支烟，在青烟环绕的空气中思索着关于陈晓灵的一切：我牵了她的手，原因在于她对我的好，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背叛她，还要继续将就吗？

我终于不再隐瞒，告诉了她关于林雅彤的一切。

是夜，细雨绵绵，闷雷响彻三更。

有人说，你太冲动了 陈晓灵真的是个好姑娘。

我说：在一起是太冲动，分手不是。她的好，我忘不了，可是，不爱就是不爱，不爱藏不住。

当再次说起林雅彤，是一个炽热的夏天，滚烫的热浪吹过绿油油的草坪，操场塑胶跑道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中暑是迟早的事。那是大学毕业前夕，宿舍大扫除，彻底清除死角，我在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床底扫出了她送我的一条手链，是和她一起看电影之后逛街时她买给我的，戴了没几天就丢了，当时心急火燎地找了半天也没有下落，原来在这里。

我抚摸着这条黑色手链，用纸巾擦了擦，一颗颗佛珠依然泛着亮光。汗水涔涔滴落，白杨把摇晃的斑驳树影投在地板上，耳边萦绕着从未停息的蝉鸣，我的思绪不断拉长。和她有交集的日子不过是那年的十一月，三十天，第四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偶尔碰面时，她终于学会了化妆，白白的脸颊如同被牛乳洗过，枫叶红的口红让她的嘴唇变得更加性感妩媚，她精致的样子真可爱，只是，她的美不是因我而存在。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很久没再联系，或许如她所说的，每天在平淡中保持着爱情的新鲜感，或许她已经放下了那个温暖的男生，又或许……仍然是那一年，仍然是林雅彤在我身边的那一年……

十二月的代名词是凄清，再温暖也凄清，学校的白杨脱光了衣服，只在树梢留下几片随风摇摆的叶子。忘记了什么时候不再听到生机，济南的一切都冬眠了，动物冬眠了，植物冬眠了，河水冬眠了，土地冬眠了，剩下醒着的人类，人类感觉到了自身的寂寞，惶恐不已，外套已经不足以御寒，就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半人生。

我牵着林雅彤的手走在大街上，我们相距半米，靠手心传递的温度来互相取暖。我甩甩脑袋，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拥有她，想大声告诉所有人：这是我女朋友，林雅彤！

我把她一一介绍给我的朋友，熟悉的不熟悉的朋友，有人随意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有人要从上到下把她打量一番，然后猥琐地对我使个眼色，大概怀疑林雅彤是被我骗来的。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任由别人对我评价，林雅彤也喜欢被我牵着，喜欢我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认识。她很害羞，不在我和朋友说话的时候插嘴，只在别人和她打招呼的时候轻轻回一句“你好”，也不多吐露一个字。每次都是这样，我和朋友畅聊的时候她就坐在我旁边玩手机，甚至从不抬眼与人对视。等我送走了朋友，把心思放在了她这里，问她是不是介意。她摇摇头说，不介意啊，这样挺好的。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她回家了。她家在济南天桥区，大明湖往北三公里的小清河畔。那儿风景好，河水静悄悄的。她说她最近两年才搬过来，方便父亲工作和自己上学。我说，周末我可以去小清河找你，她说，来吧，带你吃好吃的。

我总是想尽快熟悉济南这座城市。林雅彤住在这里，每当我对济南多一些了解就觉得离她又近了一步，就会很开心。她也经常让我多出来走走，希望我喜欢上济南的一切，包括她。

我带着一大盒巧克力坐上了公交车。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精心准备礼物，淘宝上精挑细选的礼盒，在五彩缤纷的巧克力糖果中细细斟酌，连丝带蝴蝶结的长度都考虑过。忙完之后我松了口气，最后的成品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她一定能感受到我的用心。

下午，慵懒的阳光把小清河映得闪闪发光，天气舒适得不像这个季节该有的样子。我刚下公交，环视人群，第一眼就望见了不远处朝我微笑的林雅彤。我深吸一口外环的空气，走上前去，把礼品盒递给她。她羞赧地接过，还不忘调侃我：你终于不那么直男癌了，懂得女孩子喜欢什么礼物了。

她带我去餐馆吃饭，我们两人对坐肆意聊着，从黄昏吃到黑夜，已经忘记当时聊了什么，只记得两人都很开心，火锅的蒸汽弥漫在空气中，我不断给她夹肉，两个人胡吃海喝，丝毫没有留意到外面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

走出饭店，天已经完全黑了，冰凉的马路被橘黄色的暖光怀抱，对面的小清河畔有凉亭，我们便加紧步伐穿过马路去避雨，如同那次说要带她去南京时拽着她的袖子过马路。我说，济南的天气真有意思，夏天庄稼快枯死的时候憋着几个月不下雨，现在冬天到了，没有任何需要雨水的地方，反倒下的勤快了。

她剥开一块巧克力，塞到我嘴里，说，这两年山东天气很反常，也不单单是济南。

她说话的时候，和我靠得特别近，简直是贴着我的耳朵。我的脸颊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很是温暖。雨依然在下，我们呆呆地站着不动，透过济南湿冷的空气，我闻见了她头发的味道。突然，我的心狂跳不止，身体发热，一个念头涌上来——抱紧她。这样想着，双手便试探性地搂了过去，我听到她的呼吸逐渐颤抖。见她没有反抗，我的胆子更大了，环住了她的腰，把她紧紧贴过来。我的羽绒服从不用拉锁，便直接把她裹在了怀里。

她轻声说：等下。

我以为她要责怪我粗鲁，但是没有，她把自己羽绒服的拉锁解开，然后拥住了我。这样两人之间只隔着两层毛衣，便能感觉到她透过羊毛衫传来的温度，以及彼此起伏的呼吸，我们就这样抱了许久，许久，雨停了。

她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告别之后，我叫了出租车。汽车后座上，我依然回味着拥抱的滋味。我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在意她，经常感到自卑，担心配不上她。我没什么本事，一无所长还不求上进。可是后来我一直告诉自己，全世界只有一个她，如果现在错过了，这一生就是真的错过了，所以不管我有没有比其他人更出色，不管我配不配得上她，我都会用尽全力守护她，这大概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用心的一件事了。

几天后，我带她去了安信酒店三十二楼楼顶，满足了她想要俯瞰整个济南的愿望，我们纵目远眺，这边是千佛山，那边是黄河大桥，中间是大明湖，东边是高新万达……在天台上，我牵着她的手说：真想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哪怕时间白白流逝也好。她的衣摆轻晃，伸手把遮挡眼睛的头发拨弄到耳后，转头盯着我。

猛然间我感觉到手背一阵冰凉，我低头，见她红润的脸颊忽然滚落几滴泪，我惊愕地问：你怎么了？

她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歇斯底里，足足哭了十几分钟，似乎呕干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到最后，她羽绒服的袖子全都湿透了，嗓子也哑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我像个木头人，傻傻地站在一旁，好几次想要上前抱住她，大概是她的哭声感染了我，我不想拦截她积攒已久的情绪，我听到自己的心在说：别过去，让她哭吧，这样她会好过一点儿。

韩枫，我们分手吧。

她说，我累了。我时常感觉，你太患得患失了，你总是有太多顾虑，让我很没有安全感，甚至你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对我唯命是从，这可能是有些姑娘想要的，但你要明白，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让我觉得有依靠的顶天立地的男人，真正的爱情是平等的，我希望看到的是两个人为了追求美好爱情而携手并进，而不是靠你一个人在小心翼翼地维持。你不是我心里真正想要的人，你挺好的，但和你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在刻意假装开心，这样很累，我一直在骗自己，我不想再这样为难自己了。抱歉，我喜欢过你，那也仅仅是曾经，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她哭泣的时间，我突然开始反思自己所做的一切，思来想去都不记得她主动联系过我，一直是我在给予，把自己最好的都给了她，可是她的回报也只是陪在我身边，甚至她都不曾说过爱我，我曾经把这一切都怪在自己做得不够好，怪我没能为她尽力。可现在看来，我真是蠢得可爱，三观不合却在刻意维持，这并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我早该清醒，谢谢她让我明白。

我们一块打车回了学校。我们并排坐着，谁也不说话，我清楚她的委屈，但我不会再搂着她了。

下车后，在学校门口，她转身对我说：我不会再见你了，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进了学校，万一以后再见面，你也不要和我打招呼了好吗，就当我们从不认识，就当我们是陌生人……

我突然想起电影《罗马假日》里公主与记者离别时说的一段话：“现在，我必须离开了。我走到街角，然后转弯。答应我，别看着我，把车开走，离开我，就像我离开你。”

后来她真的再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许多次我留意人群中似曾相识的身影，但愿转过头会是熟悉的脸，可那些都不是，她好像拥有消除记忆的魔法，把我关于她相貌的回忆通通擦去了；她又好像学会了易容术，能够近距离出现在我身边却不让我察觉。我想找到她，学校就这么大，想找到一个熟悉的人再简单不过，我可以花钱收买她的朋友，可以在她上课的教室门口等她，甚至可以去宿舍楼下喊她的名字。可是，我有必要再找到她吗？当她决定离我而去，从那一刻起，她已经跨出了我生活的圈子，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不是喜欢妥协的人，我也不是，彼此心照不宣。我放她离开，她归还了我本该拥有的自由与快乐，这样挺好。

我站在阳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潮就像一条河，她就这么消失在了长河里，十二月柔和的阳光照在我的黑色羽绒服上闪闪发光，像是那夜站牌边街灯照耀下她清浅的微笑，依然是十一月沁凉的滋味。

同学说，希望有天你加回她好友的时候，是释怀之后的一笑而过，那时候你可以坦然地拍着胸脯说，我不喜欢你了，但我从来不后悔喜欢过你。

这个同学是陪我聊天最久的一个，也是和我保持大火花时间最长的一个。后来有天，她突然告诉我，有个男生对她挺好，她心动了。

我说：你不是说绝不会接受那个男生吗？

她说：千万不要相信女人感情里的任何标准。

趁着初雪尚未降临，我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如同把记忆储存在风里，等明年的冬风吹来，裹挟着温柔的香气，我就可以躺在床上，在保温杯里泡上枸杞，继续回味逝去的故事了。

在有关林雅彤故事的最后，是十一月底她说水晶鞋的那个夜晚，我狠下心，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按下了删除键。闭眼的几秒钟，我的心脏撕裂般疼痛，回想这一个月的点点滴滴，仿佛一切都伴随着手指按下而化作一团泡影，哔哔啵啵，一瞬间全部归结于空气。睁开眼，世界还是那样安静，列表里各种群组发布着杂乱的消息，有人在打广告，有人在寻找替课，有人在出售二手商品，我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了，只记得有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我的生活，带走了记忆中闪闪发光的影子。我抬头，看见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在窗户上，忽的打了个冷颤，知道十二月快要到了。灰茫茫的天际看不出时间的决绝，大地随河流一起沉睡。我双手合十默默祈盼：希望十二月对我好点儿，毕竟我不会再遇见一个带着桂花香气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