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奈儿走进实验室时,见到了四只眼睛。两只年轻的,两只年老的。年轻的那双眼睛对着奈儿眯了一下,然后唇角含笑,你就是新调来的研究员吧,我叫文修,是张教授的老助手。
奈儿朝他礼貌地点头,然后看向张教授,六十出头的年纪,却眼神锐利,精神矍铄。只是似乎性格有些怪,见了她招呼不打,只是面无表情地从老花镜后瞥了她一眼,就捧着玻璃匣子出了门。
匣子里是一只蜘蛛,体形比一般的大得多,隐约能见到腿上的绒毛,背上的斑点鲜红如血。
文修热情地递来一杯水,介绍道,匣子里的蜘蛛是黑寡妇的一种,产于亚马逊原始热带森林,毒性非常大,是世界八大巨毒生物之一,被它咬一口,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就会毙命。又赞赏地对奈说,没想到你一个女孩儿敢来参与这种研究。
奈儿笑笑,她觉得这个叫文修的男子充满了睿智和儒雅,而且温柔体贴,有着成熟男人内敛的光芒。
这之后,奈儿便不由自主地,对文修有了一种隐隐的期待,还把这种期待不知不觉地变成很多明显的暗示,譬如向他请教问题时,身体会有意无意地靠近他的身体,手也会“不着意”地碰上他的手。譬如他生病感冒时,她会特地跑去很远的药店,把药买回来送到他的手上。
可是,文修却对她的靠近视而无睹,用善意的笑容把她对他的好化解得了无痕迹。这使奈儿既困惑,又难过。
2.
那天,张教授把一些资料落在了家里,叫奈儿下班后到他家处理一下。这是奈儿第一次见到了张教授的妻子,叫若蓝,只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有着清丽美好的容颜,却不幸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只会用嘴巴说说话。见了奈儿,唇角一牵,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你是实验室新来的研究员吧,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本事。
奈儿谦虚地笑,问了好。然后,就到书房的电脑前忙开了。张教授不时从门外经过,在屋里来回奔忙着,有时拿着一杯牛奶,有时拿着一本杂志,奈儿还听见他在房间里给妻子读报的声音。
离开的时候,奈儿特意到房间里跟他们夫妇告别,看见张教授正在给妻子喂粥,许是粥的温度不对,妻子喝了一口就烫得吐了出来,湿了被褥,却丝毫没有歉疚的意思,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张教授。张教授尴尬地看了奈儿一眼,然后不声不响地去了厨房,还从阳台拿回一张被褥,小心翼翼地把若蓝抱到隔壁的床上,把被褥换了,再小心翼翼地把若蓝抱回来,放到床上。
奈儿看了,就有些感动,她没想到表面硬冷的张教授,在妻子面前会表现得那么温柔体贴。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文修可以对她那么好就好了。
3.
不知不觉地,奈儿对张教授的看法就有些改观了,见了他,态度也好了些。她想张教授也是一个好人吧,对自己的妻子体贴入微的男人,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那天,市里生物协会要举行一次座谈,本来被邀请的是张教授,却在最后一刻指派奈儿和文修,说他还有工作要做,叫他们代他去。
奈儿听了,就隐隐地有些欣喜,虽然文修一直不解风情,但能和他单独在一起,对她来说也是好的。
然而,跟往常一样,文修表面上跟奈儿有说有笑,实际上却和奈儿刻意地保持着距离。在展览馆门口的台阶上,奈儿不小心崴了一下脚,下意识地去扶旁边的文修,却扑了个空,文修闪开了。奈儿疼在蹲在地上,几乎要掉下泪来,终于朝文修大吼,你什么意思啊?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文修的表情僵了一下,眼里的忧伤一闪而过。
他的沉默让奈儿噤了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现出那样的眼神。有些无措,有些惶恐,还有些欲言又止的感伤。
那次座谈会,奈儿一直心不在焉,不时侧头偷看文修的脸,视线不小心遇上的时候,文修还是慌乱地躲开。奈儿的心里就更惶惑了,她想文修是喜欢她的,不然不会在彼此靠得那么近时故意地躲藏,却又忍不住关注着对方。可是,他为什么要避开她呢?
4.
实验似乎已经接近了尾声,而奈儿,还不知道张教授到底在研究着什么,问文修,文修说他也不知道。这很正常,他们只是助手,按张教授的指派工作,负责实验的一些零散的环节而已。
周一,奈儿被张教授叫到了办公室,奈儿心里很忐忑,不知道张教授要找她做什么,不想,张教授却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问奈儿,你很喜欢文修吧?
奈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有些慌,把手里的咖啡倒在了裙摆上,正要起身,听见张教授说,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他,他似乎也不大愿意接受你,如果真是这样,你也不要强求,强求只能带来祸患。说完,有些自嘲地笑。
奈儿心神恍惚地开了门,看见了文修有些尴尬的脸,他看着她,想说什么,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奈儿匆匆离开,心灼灼地疼。
一周后,张教授死了。是被蜘蛛咬死的。奈儿亲眼看见了那个情景,当时他们三人在实验室里各自忙碌,电话响了,文修接过,说有人找张教授,张教授接过电话,刚把话筒放到耳边,就哎呀一声惨叫,然后浑身颤抖地瘫软在地。奈儿过去,看见一只被拍扁的黑寡妇,像一个小小的血滴。文修已经把张教授扶起,着急地朝她摆手,他被蜘蛛咬了,快去把血清拿过来,要马上注射!
奈儿慌慌张张地跑到隔壁房间的储藏室,可是,血清用完了!在奈儿跑出去的时间里,张教授已经脸色发紫,停止了呼吸。
5.
奈儿去看若蓝时若蓝正躺在床上,她表情呆滞地握着一叠资料。那叠资料就是张教授的研究总结,奈儿才知道,张教授之所以一直和蜘蛛为伍,是因为他想若蓝好起来,他在国外的网站上看过一些资料,说黑寡妇的毒素里可以提取出一些元素,治疗人的一些疾病,于是大胆猜测,那些元素说不定还能治疗瘫痪在床的妻子。然而,实验还没完结,他却死了。而且,归根结底是为了若蓝。
离开后,奈儿的心里满是酸楚,她想若蓝真可怜啊,本来已经很不幸,瘫痪在床,张教授是她唯一的安慰,却不想,上天连她唯一的依靠都要夺去。
因了张教授的死,实验室要关闭一段时间。
离开那天,奈儿和文修一起走,文修的情绪看起来很低落,奈儿以为他是为张教授的死难过,正想安慰他,他却没头没脑地说道,你知道吗?若蓝的瘫痪,是张教授造成的。
什么?!奈儿惊愕不已,为什么?
若蓝其实是张教授以前带的研究生,结婚后,因为张教授沉迷于自己的研究,冷落了她,两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淡。终于,若蓝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还和男人约定去私奔,张教授知道后气愤得不行,开着车去追,结果,两车追尾。张教授醒来时,若蓝还在昏迷,送进医院,医生说脊椎受损,不可恢复。听说那次事故还害死了一个无辜的路人。
就是那辆桑塔纳?奈儿问道,想起什么,又问那那个情人呢?
文修点点头,就是张教授开的那一辆,那个情人逃跑了,张教授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他。其实,他才是张教授和若蓝的悲剧的罪魁祸首。
奈儿听了,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若蓝和张教授的婚姻,竟然有着这样的过去。
6.
调查结果出来,说在张教授的耳廓发现一个小黑点,是被蜘蛛蛰咬后留下的痕迹。所以,毫无疑问,张教授是被蜘蛛蛰咬,毒性发作导致的死亡。
已是傍晚,太阳划过高楼大厦的笔直轮廓,沉沉落下。
奈儿站在天台上,看着脚下渺小的车辆和行人,神色黯淡。
文修到了,站在她的身后,声音忐忑,奈儿,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奈儿没有回头,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夕阳,你,喜欢过我吗?
文修的表情僵了一下,奈儿,你……
奈儿枯涩地笑,声音戚伤得能滴下水来,不想回答的话,就不用回答了。
文修叹了一口气,很轻,说话的声音如同刚刚腾起的晚雾,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张教授是你杀的吧?奈儿回过头来,看着僵在原地的文修,他根本不是被蜘蛛咬死的,是你把沾了毒液的针预先安放在电话的听筒里,他一接电话,那根针就轻易地刺进了毫无心理准备的他的耳朵,在我去拿血清的时间里,你把那刺弄断了。
那些血清,也是你预先转移的。而那个黑寡妇的尸体,也是你早就准备好的,根本不是你当时拍死的,因为你,就是当年和若蓝一起私奔的男人。
文修的身体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你放心,我不会举报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奈儿直直地看着文修的眼睛。
文修张口想说些什么,没说出来,表情开始痛苦地扭曲,他蹲在地上,手指插进头发里,泪水滴落在地上,濡成一片。
7.
房间里的光线很昏暗,厚重的窗帘把窗外的阳光全部遮挡了,只剩下一片薄薄的白。
躺在床上的若蓝苍白着脸,眼中是隐忍的泪。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坐下,不敢看她,只是执起她的手,叫若蓝,声音轻得像怕触动了停滞的空气。
若蓝表情呆滞得像一只静默的瓷器,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自言自语,文修,你知道吗?一切都错了,错了呀!
文修的手抖了一下,若蓝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滑落。想说什么,喉咙却被什么哽着,眼中的泪水也积得满满。
若蓝开始用牙齿咬自己的唇,咬得出了血,声音渐渐地由忧伤变成嘶嚎,我们怎么这么混呀!我们怎么这么混呀!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拨他的电话呀!
文修想阻止她,用拥抱,用唇,可若蓝跟疯了似的,虽然她不动,但他能感觉到她体内积聚的一团火,那火很凉,像久寒的冰。
文修终于忍不住,趴在若蓝的身上,号啕大哭。
8.
一周后,奈儿看见了一条新闻,标题是《教授自杀案峰回路转,实验室助手挺身自首》。
奈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发现字模糊了,才知道自己哭了。奈儿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她进实验室其实是想接近张教授,实施报复的,因为她,就是那个无辜路人的女儿,那一天,是她去上大学的前一天,她的父亲一定要出门去,给她买一件冬衣,说北方冷,不想她冻着。不想,这一去,却再也没能回来。
其实,在读懂张教授对若蓝的感情后,在明白文修对自己欲言又止的爱意后,她已经决定放弃报复,她决定放爱一条生路,可是,一切都晚了。
奈儿始终愿意相信,文修是爱她的,他和若蓝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歉疚,因为责任。只是很不幸,他们的爱情,建立在阴谋和报复身上,他们的爱,终究还是,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