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疫情来一遭,人栓一座城。
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拿起手机,微信来电实在是太吵了。
“喂,你好。”我声音微弱有些沙哑,眼睛眯出了一条缝。下意识将手机放到枕边,打开免提。
“你下班了没,我去接你啊,一起去吃海底捞呗。”手机那头的男生声很平静。
我揉了揉头发,半睁着眼看着手机屏幕。
3:24
再看看来电微信头像,巨大海绵宝宝。
D_滴滴司机_阿三。
我找了个抱枕,把上半身倚在上面。空荡荡的卧室,由于没有拉窗帘的缘故,墙顶反射了一面窗户的白光,不知道是楼下哪家的。
“我今年不在北京,在老家。”我看着墙顶上那抹透亮。
墙顶的线条吊灯有规律的摆动着,几根钢丝吊着那么大块圆盘,感觉下一秒整块圆盘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破碎声。
“怎么回去了?”阿三意料之中的平静让我瞬间清醒大半。
“就想回来了呗,又赶上疫情,就顺带享受下平躺的节奏。”我顺势把床头灯打开。
“哦,还想请你吃顿散伙饭来着,那就算了吧。”阿三在那边咳嗽了一声,估计是又抽烟了。
“嗯。”
我把床边的开关,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我过几天也回老家了。艹”阿三笑着说。
“啪!”
房间里就剩下那抹亮光和在亮光下摇摇欲坠的吊灯。楼下一两跑车呼啸而过,声音刺耳。透过窗户能看见远处的一个小小模糊的红点点。
我扯了扯被子,找了个舒服的方式侧着躺下来。
床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圣经,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这的,只是觉得每次睡不着时,翻上两页,眼皮就开始打盹了。
“这个时候回去?北京不是说只出不进吗?那你打算下半年再回去?”
“就不回去了呗……”阿三说的云淡风轻。
02
见到阿三的时候,我已经在夜色中等了近半个小时了。
北京刚开春,昼夜温差大。
阿三开着一辆白色比亚迪停在我面前,我直接钻进后座。
“手机尾号####”
“嗯。”我把自己都快裹成球了,余光瞄到后视镜上。
冒着青碴的光头,带着一副墨镜,原本光滑的额头上有一条像蚯蚓一般长长的条纹,从左边鬓角处横到右边太阳穴上。
下意识的多瞅了两眼。车内开着暖气,阿三穿了一件短袖,由于车顶灯的原因,右手边缠上了整块青龙竟然在那么一瞬间变得可爱起来。
“呦,这么晚才下班呐~”阿三先开的口,声音清脆。
我无聊刷着手机,撇了眼屏幕的右上角:
2:30
“嗯,打了半个小时的车,不好打。”我有些犯困了,转头看了看车窗外,一拍稀稀疏疏秃了的树枝,隔个几米就被一束暖光吞噬掉。树枝上深陷一个个凸出的小点。不知道它们喜不喜欢这么被路灯照着。
突然想起历史书上没有穿衣服的大卫雕塑。
“嗐~这个点啊,望京那片也在打车,你就在人家附近,打不上正常。你下次可以试着企业打车,没准就不用等那么就了。哎,你这打车报销吧?”
“报的。”
“那行,我前两天在798那拉一小姑娘,您知道她去哪吗?嘿,好家伙儿,人去天通苑。都快5点了,我当时还跟她说来着,您呐干脆再等几分钟,坐地铁回去不就成了吗?结果人小姑娘来一句公司掏钱,不花白不花。通透!”
“嗯。”大概是因为一天没吃饭的缘故,我的老胃又开始叫嚣了。
“师傅,能快点吗?”有点难受。
“也就十几公里,20多分钟就到了,甭急,我尽量。”阿三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大概过了10分钟,阿三又开始叨叨。
“这北京就不是人能呆的地方。”
“师傅可以先停车吗?我要下车。”
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揪起来了,想吐。
“怎么了?”阿三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
两分钟后,我弯着腰站在了五环的岔路口。
空气中弥漫着化工厂的气味。
阿三坐在驾驶座上,探出圆溜溜地脑袋给递了两张面巾纸。
十分钟后阿三把我送到家。
第二天上班快迟到,就顺手打了个车,司机竟然是阿三。
“姑娘,你这起的也够早啊?”
我冲他笑了笑。
“上班嘛,你不也是这么早。”阿三穿的还是昨天的短袖。
“我就打算跑完这单回去休息来着。大早上的,你是没看见四环那条线,赚不了几个钱。”
“你们比较自由。”我也顺势把话题接了过来。
但是阿三没有回我,过了好久他才开口。
“你是做什么的呀?”
“影视传媒。”
“学历应该挺高的吧。”阿三笑着问我。
“没有,大专。”我也笑着回他。
“还真没看出来,你不说的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学生。我拉过好多像你这样,都是大学生,研究生的。一般都是在高碑店和望京那片比较多。你不是也在那附近嘛?”阿三突然来了兴致。
“真羡慕你们这些读书的。”
“还不是一样要出来打工。哈哈,还没有你们赚的多。”我试图缓解下车内尴尬的气氛。
“也是,你说这研究生好考吗?”阿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分人吧,也要看你考什么专业了。”说完这句话,我们前面就是个红灯,车停了下来。
“你说25岁再去读书,还来的及吗?”阿三直接转过头来问我。
“可以呀,读书这种事情,不分年纪的。”
“那你怎么不继续读书呢?”
阿三这句话问到我了。
“人各有志。”我回答。
“哈哈哈,对,怎么活都是活。”
绿灯亮了,车子继续往前开。
下车前,阿三说加个微信吧。之后如果夜里打车的话,提前跟他说一声。他就在望京那块,可以顺道。
微信头像是一个巨大的海绵宝宝。地区显示:内蒙。
我问他叫什么我好写个备注。
他说:阿三。
03
那段时间,我经常会在快下班的时候问一嘴,阿三大多数时间都会到。
阿三是内蒙人,十六岁就来北京打工了。在工地上接些零散小活。19岁时在工地上把人给砍了,进去蹲了一年。
被砍的家属要求赔偿,五万块钱,阿三口袋里只有一百六十块五毛。
打电话给家里人,七凑八凑把钱垫上了。
在监狱那一年,父亲因为突发性脑血栓过世,母亲给他打电话他不接。
家里因为父亲看病过世前前后后欠了近三十万。
阿三出来后开始到处打小工,送外卖。
“哪个挣钱就搞哪个呗。反正年轻,有啥不能干的。”
就这么做了两年,家里的钱也还的差不多了。
大年三十,阿三在特步从头到脚给自己换了一边。
又买了几双鞋,坐绿皮火车回内蒙。
母亲带着一个男人一起吃年夜饭。
正月十五后,母亲就改嫁。
奶奶住院半月。花掉了阿三卡里仅剩的两万块钱。
阿三问快递公司老板能不能预支三百块工资回北京上班。
一回北京,疫情就来了。
快递停运,房东给他免了一个月八百块的房租。
阿三在那一个月中帮人游戏代打,一天早上起来上厕所,直接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第一时间想到的是:
“我花呗还欠两千块钱,怎么办?”
阿三开始白天做跑腿,晚上游戏代打。
疫情稍稍缓和,阿三做了我爱我家的房产中介。
“没有穿过西装,感觉怪怪的。”
做了半年中介,阿三贷款买了辆二手车,白天做中介,晚上跑车做滴滴。
“那会儿做滴滴可赚钱了,不想现在,平台多了,往死里扣你钱。”
现在阿三依旧做着中介,自己开了家小小的房产公司,隔三差五去一趟。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跑滴滴。
“你别看北京那些四通八达的巷子口,其实一趟下来就熟了。”
百子湾那块有家潮汕牛肉火锅,营业到两点。阿三夜里跑车常去。
隔壁不远处有家烧烤店。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阿三偶而会去那家店坐坐,他说那家店的老板人不错。
听说是个大学生。和丈夫离婚后自己带着孩子在北京生活。
04
“回家能干嘛?”我问阿三。
“跑滴滴吧。”
“能跑吗?”
阿三家住一个类似荒漠区域,村里没有几口人,大多数都没在村里,只留下一群老爷老太太。
阿三说可以。
我前几个月看见阿三在朋友圈发了张全家福。
一家三口,烧烤店的老板娘和她的女儿,还有阿三。三个人笑呵呵的看着前方。
“就你一个啊?”
“嗯。”
窗外的天渐渐开始露出鱼肚皮。
“我买了樊登读书的会员。跑车的时候可以听一听,还不错。”阿三分贝高了些。
“嗯,挺好,加油。”我的声音有点嗡嗡的。
我们又聊了一些七七八八的琐事,大多数时间都是阿三在讲话。
末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问阿三:“你不是报了成人高考吗?到时候在哪考试?还是线上考?”
“我没学了,已经退钱了,感觉没用。而且年纪大了,学不进去了。”
“哦,这样。”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亮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试着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说完阿三将电话挂了。
我想再睡个回笼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估计是春天到了,没有那么爱困了。
一周后,我在朋友圈刷到关于阿三水滴筹消息。
图片上阿三光秃秃的脑袋,那条青龙像是床单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深深陷在干枯的手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