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五分钟四点半。四点半我就可以下门诊了。从早上7点半看到12点,再从下午两点看到现在,人基本上处于“三不”状态,不想说话,不想挪窝,不想思考。
我还是考虑了一下可以这样利用这五分钟,首先站起来伸个懒腰,如果伸懒腰能搭上哪根还活跃的神经,也许我还可以扭扭脖子压压腿。然后,慢吞吞地,像树懒那样,挪动五步到水池边,缓缓地伸出手,严格地按照五步法洗手。然后脱下工作服,挂到柜子里,差不多在四点半前后10秒,我就可以离开这间坐了7个小时的没有窗户的水泥盒子了。
我还没来得及实施我的计划。一群人,像突发的洪水呼地一下涌了进来,少说也有六七个。我有点懵了,咋还有这么多病人。一个一个来,排好队,不要挤,不要围着我。我开始吆喝。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把挂号单递给我,我一看是个65岁的老爷子看病。
“坐吧,老人家,”我招呼着瘦得皮包骨头的老人,今天32度,他衬衣外面还套了件半旧的夹克,“跟我说说怎么不舒服?”
“你说啊,你跟医生说啊”一个光头毫不客气地催促着。我白了他一眼,四十岁上下,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金项链,胁下夹着个黑皮手包,戴着三个硕大金戒指的右手正指着老人。
“我胃痛,吃不下东西,”老人慢腾腾地说。
“有多久了?”我问。
“可能有一个多月了”老人有气无力地计算着日子。
“什么一个多月,至少有半年了”后面一位年轻女子站到我面前突然说到,“老大,你来说,老不死……老头子是住在你们家的。”她颐气指使地盯着后面的一位略显苍老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试图分开挡在身前抱着双臂的一男一女,未能如愿,他隔着两人递过来一叠检查报告。
我也不想多问只管低头看报告。半年前某三甲医院的胃镜及活检明确诊断胃窦腺癌,一个月前的腹部CT考虑有腹腔淋巴结转移。
“这个病有点严重,可能要住院”我说出了我的想法。
“医生,你说他还能活多久?”光头很着急。
我有点惊愕他的问题,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住院要花多少钱?”抱着膀子的男人开口了。
“这个不一定,得看治疗方案。”我回答道。
“还要住院啊,那我们不是还要回趟美国啊,一个来回都要两三万呢。谁受得了啊。”抱膀子的女人扭着脖子对抱膀子的男人高声抱怨。
“老大,你说怎么办?老头跟你这么多年,好处你都占尽了。”年轻女人再次对老大发出指令。
“这个,这个,爸爸的情况大家从一开始就都知道的,老三也回来了。”老大唯唯诺诺的,估计怕其他人指责他没照顾好老人。
“老三!他操了什么心?老头子当年偏心,把他送出国,他挣了几个钱回来?”光头火大了,盯着抱膀子的男人直嚷嚷。
“你们干啥呢?看病呢还是请法官判案呢?”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来。一站起来,我就心虚,开始后悔了,万一他们打我怎么办,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万种逃跑的选择。
“大哥,嘿嘿,医生,你莫生气。我是看不惯老头子偏心。”光头气焰倏地降下来,堆着笑。
“老幺,你说呢?”光头扭头对着年轻女人说,我看到他光秃秃的后老勺上编这个小辫,发梢掉着颗红玛瑙。
“有啥好说的?医生,他还能活多久?”年轻女人单刀直入,毫不顾忌她面前铁青着脸的父亲。
“不知道,最近这个月没做检查,不好估计。”我不想搭理这群人了,伺机撤离,惹不起我还躲得起。
“你是医生,肯定知道。”光头干笑着还试图探点口风。
“确实不知道。”我冷淡而坚定的回答足以让他们死心了。
“你打算怎么办?老人家。”我望着老人问,我知道这是我的职责。
“我还是回去吧,他们都指望我早点死呢。”两行浊泪从老人脸上滑落。
子女们指责着我“什么专家嘛,这都搞不懂”,“浪费老子二十块钱”,一哄而散。我伸手扶老人站起来,他说了声谢谢,右手捂着肚子,他蹒跚的背影慢慢地模糊在我的视线里。
我突然想起个故事。说有个老人太老了,他的儿子就有背篼背他到山上扔掉,结果儿子的儿子把背篼捡回来,儿子就问捡回来干啥,儿子的儿子回答到等你老了还要背你啊。
尊老爱幼,代代相传,子女是父母的镜子。我不知道老人对他的子女是如何言传身教的,也不知道他的子女有过什么样的教育和经历。唏嘘之间,我确信,医生有医治身心疾病的能力,却无法愈合一个家庭、一个社会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