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唐仁收到了一封信,至今未踏出房门一步。
唐家的正厅里,一家子坐得整整齐齐,就连一向对赌场流连忘返的唐花照也守在了唐家,她随了唐文英的模样,此刻安静坐在母亲身旁,倒也显温婉端庄。从小到大,唐文英从未见过自己的弟弟有过这般情状,当下便使唤谢寒枝拿剑架在宋秋声脖子上,质问道:“臭小子你又闯了什么祸?!”
宋秋声无法,思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能躲着冰冷的“暗香”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啊......”
那唐花照常日混迹于赌坊,心思敏捷,她朝唐文英摇了摇头,叹道:“要真是他闯祸反倒好说,就他这出息,能捅出什么大篓子?”
四人只好作罢,堂前大眼瞪小眼,一坐便是一上午。
好在下午的时候唐仁终于从房间出来了,三日不见,已是胡渣满面,自然也憔悴了许多。他朝唐文英笑了笑,道:“老姐,饿了。”
唐文英拿袖口轻掩了下眼角,一骨碌朝厨房去了,唐花照忙跟着去打下手,谢寒枝两眼放光,也屁颠屁颠跟着去了,只剩宋秋声与唐仁这对假父子独处。
......
唐仁朝棋盘努了努嘴,宋秋声心领神会,梁下一片寂静,只听得落子声不断,两人下得飞快,棋盘上的战局愈演愈烈,宋秋声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上的鸡腿,却是没有再落子,“就到此为止吧,等到年前你回来,我说过今年我一定会赢你的。”
许是三天饿坏了,大快朵颐的男子吃相极其难看,他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桌子的菜后,又猛服一大白,笑道:“真他娘痛快!”
宋秋声笑了笑,没有说话,从小到大唐仁没少替自己擦屁股,不管大事小事全都一人揽下,就连那次他眼拙揍了渠城城主的儿子,唐仁也没对自己有半点责罚,就问了一句“有没有伤着”便舔着脸扛着银子去请罪了。那是唐文英第一次对宋秋声生气,整个渠城也都等着看唐仁是何下场,然而城主府沉寂了半天,硬是屁都没放出一个......
但是光阴虽然虚度,他总归还是明白,这个一年只有几天在家的男子并不是真正的无所不能,所以他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唐仁闭门三日而不出。毕竟,这几年唐仁头发也花了,笑起来也更难看了,号称家财万贯,不仅没有半点发福迹象,反倒还愈发消瘦了,他就是再没良心也不愿意再看到唐仁为他去陪笑脸啊。
“秋声啊,如果可以,有些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和你提。”
宋秋声有些局促地喝了一碗酒,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却不知她去了哪;他也知道唐仁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却又不知为什么他会对自己这样百依百顺......多年来,每一次问及,唐仁就各种打哈哈不回答,如今他终于要说了,又怕听下去。
唐仁望向门外,新春过后的庭中尽显寥落:“当年没有你娘,我原是活不到今天的......”
“飘香楼的老板是个天杀的刻薄鬼,我做了他的小厮,迟早死在他手里。但那个深秋,你娘推开了我的破旧柴门。那个时候我只是个毛头小子,映着月光看了你母亲一眼,顿觉满天星月都黯淡了许多,我见她已然怀了身孕,这么冷的天,孤零零地一个人,手上却还拿着剑,便一把抢了过来。”唐仁自嘲地笑了笑,摇头道:“柴房虽挨着街,却也隔了堵两人高的围墙,彼时她怀着身孕,竟能不被那个刻薄鬼养的恶犬发觉,我却在初见时就去抢别人的剑......现在想来,实在是不知死活。
“我这一辈子只做过一次贼,偷了三只鸡。你母亲饭量比我想象得要大一些,我只好拿着我仅剩的四文钱去街上给她买饼,等我回来时,柴房里已然响起了你母亲痛苦的低吟,那样冷的夜,我拿着饼在门外徘徊踱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是个打小就没出息的人,但在那一晚,我突然也想出人头地。我把已经冰冷的饼放在怀里捂着,漫长得不像话的夜里终于传来一声哭声,深秋的山城依然清冷,夜色里万籁俱寂,只剩漫山的枫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我是个粗人,听闻你母亲给你取名‘秋声’,便觉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妙的了!然而你母亲只是略带歉意地看着你,苦笑道:‘我也是个粗人啊,秋声二字不过是求生的谐音而已’......”
宋秋声听着,不觉已是满面冰凉,那湿透的襟袖上早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酒。
“你母亲不愧是江湖人,很快便能下地了。我从没见过像她这般,又漂亮又体面又能吃苦的女子,她虽手握长剑,却从不欺人,除了那一天她将刻薄鬼一剑钉在墙上,向他讨要我的卖身契,那老东西恨得牙都要咬碎了,而我抱着你,差点没笑掉一嘴牙!
“再后来,我拿着你母亲给我的令牌,去了京都。我原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自己一无是处,更别提什么江湖了,就是你母亲有心报答我,我也是烂泥扶不上墙。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竟被一路带进了皇城,飘香楼是我进过最气派的地方了,但跟里面一比便跟猪圈没什么区别啦!我一路提心吊胆,只顾低头不敢乱看,生怕掉脑袋,最终竟见到了那身黄袍!我虽没见识,但‘落雁关外三千箭’还是知道的,退明越,拒漠寒,而后建大椿的人除了他还有谁?!然而那个人竟然出奇地平和,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他与我坐在玉砌的阶上喝酒,三碗下肚我就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你母亲那样的女子,原就应该配他!秋声啊,这世上若真有什么大侠英雄,便应该是他那样的......”
唐仁顿了顿,见面前的少年一脸的茫然与惊慌,道:“你就是李玉溪的儿子,按辈分来说,可比大皇子还要大呢!”
然而只是一瞬,少年就回过了神来,他冷哼了声,道:“我管他什么皇子皇上,我是你养大的,没道理去叫别人爹!”
唐仁浑身忽地一震,眼圈已然通红。
良久,唐仁才又开口,道:“我也不知你是他的儿子究竟是好是坏,明面上有谢丫头护你周全,隐着的又有无数死士暗中蛰伏,就咱唐家,我敢说除了皇城,大椿国再没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这么多年,连带着渠城都一片太平,你看衙门的捕快,都闲成花照的赌友了!”
宋秋声怒道:“他娘的,那我挨打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啊?!”
唐仁无奈道:“既然是死士自然得隐在暗处嘛,杀鸡焉用牛刀啊?再说了,不还有个谢丫头嘛,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平日里也就爱跟在你姑姑后面各种吃,但这些年也不知为你挡了多少刀子。”
宋秋声想起了当年初见时被她拿剑抵住喉咙的窘迫场景——“你的命是我的,在我点头之前,你都不能死”,现在看来,也就不算胡言乱语了。让一个女孩子去打打杀杀也怪不好意思的,宋秋声暗暗想以后尽量少欺负谢寒枝一些,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自你出生起便总有人要来杀你,一年一年地来,渠城边上不知埋了多少尸骨,却仍不见罢休......”唐仁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但今年来了个难缠角色,京都传书过来,那位已然出动了‘天阶’,秋声啊,这渠城你是待不了了。”
宋秋声苦着脸道:“这算什么道理嘛,我生来没穿他一针一线,也没享过皇城里的荣华富贵,就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就得被人追着砍?老子乐意当他儿子吗?!”
这些话任何一句放在京都要杀头,然而这对假父子似乎完全没有觉得有大不敬的意思,唐仁回道:“这倒也不是,至少我的生意就是那位一手扶持的......多少年来,明里暗里无数人想吞了我,黑道白道,甚至庙堂朝野,然而老子有皇帝撑腰,就是硬气!若不然,你也不会长这么大衣食不愁。”
宋秋声白眼道:“那你说说,除了渠城我还能去哪啊?”
“不知道啊......”一提起宋秋声就要走,唐仁便没精打采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道:“莫说你生在帝王家,便是寻常百姓,芸芸众生,也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山雨欲来,接下来的路得靠你自己走咯,我虽心有余,却终归蜉蝣撼大树,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少年又是痛饮了三大碗,骂道:“他娘的!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也太憋屈了!”
唐仁喝酒的手一顿,嘴里心里如黄连般苦涩,再没言语。
然而那个将要远游的少年却像没事人似的,突然问道:“唐仁,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喜不喜欢我娘?”
“我......”满脸胡渣的男子突然脸涨得通红,恍惚间他又在对面明朗少年的脸上瞥见了那眉那眼,那年月下初见,还有渠城一起生活的几年,他终于忘却了她是皇城那位钟意的女子,又一次“大不敬”道:“沧海水,巫山云,醉时是君醒亦君!”
清冷山城的院子里,一对假父子隔着杯盘狼藉的桌子相视一眼,忽然呵呵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