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文学作品,起于何处,终于哪句,是能够让人一目了然的。音乐作品也是如此,人们总是能够分辨出它从哪个音符奏响,又于哪个音符落下休止。但是就美术作品而言,厘清这一切远没有这么容易。一幅画,或者一尊雕塑,它的开头是什么,结尾是什么?我们无从言说。
为什么会有如此情形?回答起来很简单,因为美术作品是空间艺术,凝定于时间之内,因此,不存在开头结尾之说。可是,如此以来,人们便很容易陷入一种危险境地:美术作品仅仅是现成摆置的物件。
然则,我们可否将美术作品理解为物质的简单堆放?显然不可以。因为,照我们的俗成的意见来看,美术作品必须经过人为的融入情思的“加工”。
可是问题随之而来,既然美术作品需要被加工,如何才能确证它是完工的?以绘画来说,它要完成,需要涂抹多厚的油彩?需要勾勒多细的线条?需要裁定多大的尺寸?
显然,通过这类物质因素我们无法来对绘画是否完成。我们甚至会问,存在未完的作品吗?
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道破玄机?作品,只要被称为作品,它能是未完的吗?
上面那幅画被认为是未完的,但这却没有阻碍一些人对它的好评。
这幅未完的绘画是否配享名誉?这幅绘画究竟何以获得名誉?这幅绘画到底是否完成?
一件艺术品是否完成取决于它能否让人去“看”——看,是广义的看,它囊括“听”,甚至囊括“思”。艺术品引人去看,所看者为何?是像我们在文章开头提出的那样,去看现成之物?如果是这样,那么,艺术品则无从在被人们注目之际和人们发生关系——这种关系被称为“鉴赏”,即:人入于作品之中;如果是这样,那么,艺术品将从其“作品”属性跌落于纯粹的“物”属性。
那么,艺术品是不是一件现成的“物”?是,又不是,起码要说不仅仅是。艺术品不仅仅是“物”,它首先是“作品”才具备“物”因素。艺术品作为“作品”不会像纯粹的“物”一样处于与人的对立状态,而是让人入于作品之中。
那么,作品又是如何成其所是的呢?作品从来不是对所谓的客观事物的再现,而是对万物的展示。展示和再现的区别在于,再现仅仅是对当前事物的一种描摹,而展示意味着去演绎事物如何成其自身。
因此,作品就是真理的自行置入。让我们退回到最早提出真理一词的古希腊人那里。在这个心智早熟的哲学家民族眼里,真理并非意味着最高准确性,真理就是事物不被遮蔽的显现。真理就是自然。自然在他们的语境下,既不是指人造物的对立面,也不是口语中“做作“的反义词。自然,就是自然而然,就是从其自身而来而成为其所应有的样子。
自然,就是事物涌现自身。涌现这个具备活跃色彩的动词就让我们摆脱事物即是现成事物的成见,而将事物理解为承担从其自身而来是其所是这一过程的载体。
作品之所以不是单纯的“物”,就是因为作品摆脱了“物”的纯粹现成性而能够让人入于其所开启出来的世界之中,去经历事物如何是其所是,也就是去经历事物最为本质的“命运”。
我们在来看文章开头部分的这幅画,它是否未完?
它——这幅画——是否未完。一个简单的回答是,它未完,因为人物的五官区域尚未填充。可是,随之会有一个信手拈来的反诘:又有谁规定绘画必须刻画出五官,如果有此规定,一切纯粹风景画将至于何地?
我们再次追问,它是否未完?它是否,未完?其实,当我们在本真地追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作出解答,它未完,但是它恰恰因此完成。
——我们问“它是否未完”却未问“它是否完成”,这并非无聊的咬文嚼字,因为,在前者之中包含有一种对这幅画本身的期望,这个问句本身就设定了某种标的——它有一种它该是的样子。
作品就是真理的置入,真理就是自然,自然就是涌现,涌现就是事物是其所是的过程。这幅画恰恰最为坦诚地展现了这个手插口袋的小子成为自身的过程。
之所以有一些意见认为这幅画未完成,是因为他们将“作品”将等于“物”的地位,将真理浅显地误会为最高正确性,将事物简化为现成物。
就画家而言,画笔是其喉舌,其搁笔之处,就是言说戛然而止之时。这幅画的作者为何忽然沉默了呢?沉默,仅仅是意味着无话可说,还是思的爆发,以至于难于言表?
画家搁笔之际,所思者,又为何?最为纯粹的思,就是听,聆听存在的声音——也就是对某一物之存在的无限可能性的逆料。
所谓“逆料”,不是通过过去和现在而总结出所谓的一套似是而非的规律,而是站在事物存在的开端之处,对事物无尽可能性的预见。当这无尽的可能性之预见一刹充塞画家胸臆,画家只能沉默——恰恰不是无话可说,而是难以言表。
我们再次追问,这幅画究竟是否未完?我还是那番话,它未完,却非未完。或许,画中这个青年的五官已经刻画出来,只是它太炫目,我们无法睁开欣赏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