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的冬天异常的冷,总是下着阴沉连绵的雨,温度一天比一天低。不记得这样的日子多少天了,没有风也没有阳光,到处都弥漫着白白的水汽,让人感到压抑沉闷。谁都不知道这样的天气还要持续多久,似乎冬天这个长长的直直的冰窟是没有底的。
那天,我给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天气太冷了让她多穿点衣服小心感冒。通话的前大部分的唠叨一如既往,最后她在电话里轻声地说:“你伯婆过世了。”我问:“是哪个伯婆?”“是你的猫猫伯婆。”
挂了电话之后,宿舍只剩我一个人,空气十分安静,周围的一切物体变成了一个个凝重的影子,又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我呆呆地坐了好久,脑海里是空白的。直到尖锐的上课铃声响起来,才将我拉回现实。
“猫猫伯婆”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称呼。因为她喜欢猫,养了一大群流浪猫,所以叫她“猫猫伯婆”。
在我两三岁的时候,猫猫伯婆经常到我们家串门。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又破又旧经常漏水的瓦房里。门前有一棵经历了岁月洗涤的荔枝树,树干很粗,要两个小孩才能抱完。炎夏来临时,茂密的树叶中,一颗颗红果子点缀其间。那时的奶奶身强体壮,总是忙碌于农活,无暇陪我。于是我天天拿着一个小板凳守在树下看着荔枝从青涩的绿色慢慢蜕变成青红相间,色彩又一点一点地从青红相间变成鲜艳的红色。这红艳艳的一大片宝石引起鸟儿们的光顾,鸟儿们在树上啄食,吵吵闹闹。每一束荔枝总有那么几颗是被鸟儿啄食过的。而我只能在树下望着红彤彤的荔枝,一跳一跳喊着:“果果,果果。”真想变得像巨人一样高,把红荔枝都摘下来甜甜地吃掉。这时,猫猫伯婆走到我身边,弯下腰拉着我的小肉手问:“是不是想吃果果呀?”我渴望地点点头。她拿起竖在旁边的长长的竹竿,用利刀把竹竿前端劈裂开一个小口,拿短短的粗木棍放进去卡住。然后举起长竿,将间隙对着缀满荔枝的枝条,扭转着竹竿。不一会儿,那串红荔枝便被夹住拉下来了。接连下来的还有树的碎屑和几片掉落的绿叶,全撒到了我身上,她用手轻轻将将它们拂掉。一拨开荔枝的果壳,便露出雪白而晶莹剔透的果肉。她将果肉和果核分离,然后把果肉放进我的小嘴里。柔软的果肉带着香香的甜甜的汁,清香的汁液在口腔里蔓延,甜得我眼睛笑成一道缝,“呀呀”地开心叫唤。
再长大一些我便天天跑到她家里去,还没进门就听到她的猫咪们的叫声。一开始我是很害怕猫的,因为它们的玻璃球似的眼睛幽邃而又冰冷,像冬天的一潭水。他们那锋利无比的爪子,像保卫自己的武器。也不爱搭理人,气质高冷蔑视一切。到了门口我就扶着门栏看着它们,不敢进去。猫猫伯婆见我这样害怕便把小猫们驱散,然后以一个猫王姿态吩咐它们要友好地对待我。后来,猫儿们的目光慢慢地变得柔和起来,有的小猫还友好亲昵地来蹭我的脚。我喜欢看猫吃食。猫儿们远远瞧见猫猫伯婆拿着喂食的碗,就纷纷从各个角落里突然蹿了出来。实在令人惊讶,这房子里居然藏有这么多只猫。大概十来只的小猫拥挤地围在一个圆盘边,伯婆只能从它们围成的圆圈的中心将东西倒进去。几粒米饭落在了它们的脑袋上,它们晃几晃,又甩到了其他的猫身上了。它们吃食的时候有各种姿态,有胡乱地吃的,像个“饿死猫”,有小心翼翼地吃的,依然保持优雅的姿态。一圈的长细尾巴之中有白的、黄的、黑的和花的尾巴,有直直翘着的,也有弯弯曲着的。猫猫伯婆和我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它们吃饭,她的目光是那样柔和而慈祥,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看猫看得入迷了,到晚饭时间,无论奶奶怎么扯着嗓子叫我的名字我都不应她。天真的黑了,她便来扯我回家,我就紧紧地抱着我的椅子,倔强地摇摇头,不愿意回去。
上了初中,一周只能回家半天。我也就很少去她家看她的猫了。而我回家经过她的屋角的时候会听到从小窗户依稀传来猫叫的声音,我看不到它们,没有停下脚步。以前我们家住的那个旧房子已经被废弃了,那棵荔枝树也越来越老,我也不是那个一蹦一跳对着树喊“果果,果果”的笨小孩了。偶尔,夜晚窗边传来几声猫叫,我竟有点恼怒它那尖细的叫声影响了我的休息。
周末回到家,家里的桌子上总会有猫猫伯婆拿来的零食、水果。除此之外,她还经常给我们家送蔬菜。她的菜园里生长着各种蔬菜,浓绿、浅绿、淡绿的,是不同品种的蔬菜。青色的、黄色的是各种瓜类。地下长着的作物把土地挤得鼓鼓囊囊的。她最爱种的是南瓜和番薯,在冬天来临之前收获它们,然后放在阴凉的杂物房储存,越久越甜。她经常抱着一颗大南瓜,拎着一袋番薯送来给我们。南瓜又大又扁,一剖开,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漂亮极了。口感也粉粉糯糯的,连奶奶也赞不绝口。冬日里的烤红薯是最能安慰人心的,剥开烤焦的薄薄的皮,饱满的肉迫不及待地展现出来,一缕缕的白气和着香气缓缓升起来,在诱引你。咬上一大口,热乎乎的,浓郁的香气铺面而来,充斥着你的鼻腔和口腔,柔软的肉在你口中化成了蜜。这样令人幸福的瓜果也只有猫猫伯婆种得出来了。
长大到市里读高中,回老家的次数变少了。荔枝树变老了,枝条的水分减少了,变得干脆易断。村里的小孩爬树,树干支撑不住他的重量,让他狠狠地摔了下去,把脚给折了。小孩的妈妈气急了就在树上贴了一张镇妖符,还冲着这棵树咒骂了几天。“树老了”,大家都这样说。树上的荔枝越长越小,但是依旧那样红艳动人。一剥开荔枝,看见的不是白皙柔亮的果肉而是一小堆的虫粉,果核被虫蛀了。味道变得酸涩不已,大家都不去摘它了。只有一些调皮的孩子拿石头砸它。拿竹竿打它,尝到果实的味道之后都眯着眼,吐着舌头跑掉了。荔枝熟透之后,一颗接着一颗落进了池塘里,“咕咚”一声,惊飞了树上的鸟儿,然后归于寂静。周围的住户都搬走了,再也没有小孩子在树下咿咿呀呀地叫唤了。它变成了一棵孤独的老树,在村子的角落逐渐被遗忘。
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空和猫猫伯婆聊几句。她的面颊已经不再饱满,干瘪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像蒙上了一层灰,目光黯淡。她给我递红包的时候,手颤颤巍巍的。我发现她的手只有一层干薄的皮裹着骨头——她变得非常瘦,肥大的棉袄穿在她身上显得极为宽大而别扭。我伸手接过红包,只能轻轻地说声:“伯婆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她的在外打工的儿子做生意赚了大钱,起了一栋全村最豪华的别墅,照亮了大家的眼睛,都夸她儿子有出息。她可算享福了。但是她的目光却逐渐暗淡,她的儿子嫌弃那一大群猫弄脏新家又吵人休息,把猫都送人或赶跑了。猫猫伯婆没有猫了。
就在那天气最寒冷的时候,她安静地去世了。躺在冰凉的棺木里,厚重的棺壁隔绝了繁杂与喧闹的声音。奶奶说,某天早上她拿一块肉喂一只突然出现在窗边的野猫,不小心滑倒磕到了头,血流不止,身体逐渐虚弱下去,就去世了。悼念超度的那天晚上,村子里不知道从哪里跑出许多野猫到祠堂的瓦顶上嚎叫,尖利而凄惨,许多人都害怕得不敢睡觉。我想,猫猫伯婆一定睡得很香吧,也许还梦到了一群猫。
冰冷沉寂的天气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竟然下起了冰雹。我撑着伞在雨中走着,细碎的冰雹夹杂着雨从天空一起落下,落在伞上,沉重而又清脆,把伞打得“啪啪”响。从伞顶分离,沿着伞沿落下,最终一起落到地下,与雨水归为一体,被行人踩在脚下。远处依稀传来了一声微弱的猫叫声,悠远缥缈而不真实。突然,眼泪不受控制,一种无形的力量轻易把泪水逼出了眼眶。冷雨扑打在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脸颊一阵冰凉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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