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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陈庆祥生于1906年,是永康县金新坑(谐音,确切地方不详)人。
早年永康人在外讨生活的特别多。老陈家不知何时起来到安吉,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太公太婆已开始在安吉县章村镇谋生。太公打铁,太婆好像是做巫婆之类。他们还在镇上沿河位置造了一幢吊脚楼。
太公太婆先后育有四子四女,我爷爷庆祥排行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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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长大后子袭父业做了铁匠,后来又回永康结婚生子,我大伯和我父亲就出生在永康。
据奶奶回忆,永康家中略有可以糊口的田地,也有房子,假如这些家产后来不曾散去,解放后估计会被评为中农。
爷爷婚后又返回安吉打铁,奶奶带着两孩子留在家中。
1937亦或是1938年的某天中午,奶奶正在吃饭,忽然有亲戚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不好了,日本人打进来了,随后大家还听到了炸弹声。
奶奶手里没吃完的那碗饭后来就再没吃了,并从此落下了胃病。
受到惊吓的奶奶立即决定来安吉找爷爷。她在爷爷的姐夫陪同护送下,带着两个儿子(其中我父亲还只有虚两三岁光景),从永康乘火车到金华,再乘船到兰溪,又换乘船到富阳新登(往兰溪是乘小船,摇晃得很厉害很吓人,往富阳则是乘了一艘印有“公司”字样的大船,感觉好多了),再然后,徒步经临安於潜、安徽宁国千秋关、云梯畲族、仙霞、孔夫关,历经艰辛,历时半个多月,抵达安吉县章村镇,一家人终于团聚并从此在章村定居。
后来,安吉也遭遇日本人蹂躏,章村镇被扔了两颗炸弹,当地人吓得四处逃散。
爷爷奶奶带着大伯、我爸以及奶奶来安吉后出生的大姑和三叔,逃到了在更深山里的章村镇所辖的郎村。在一个叫做小岭脚的山坡上,一家人挤在一个破玉米棚里。
爷爷之后一次次独自返回镇上把打铁的家伙陆续取来,在小岭脚重起炉灶。
再后来,爷爷奶奶又把家搬迁到与郎村相邻的相对在山外一点的河垓村(也属章村镇辖区)。从此,再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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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铁匠,当年爷爷的手艺在章村镇范围首屈一指,名气甚至传到了相邻的报福等镇,现如今章村街上还有个别老人记得“庆祥师傅“。
而爷爷不光会打刀啊剪啊锄啊之类,还会做很细巧的小东西,比如铁钉;再比如大跃进时曾有邻居的土枪坏了一个小零件,我爷爷也帮他做了出来(当年大家都在大食堂吃饭,而这个邻居是在食堂里干活,爷爷因此多吃了好多饭呢)。
此外,爷爷还会做篾匠、木匠的活(我四叔后来也无师自通地成了木匠,无疑是爷爷的遗传基因),街坊邻居有红白喜事他还常常被请去做厨师,并且会自己酿酒和做烟丝。说他聪明那是一丁点都不为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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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爷爷身上也有和他的手艺一样鲜明突出的臭毛病——脾气暴躁,爱喝酒。
一直以来,亲戚们关于爷爷的片言碎语在我脑海中形成这样的的印象(我出生的第二年爷爷就去世了,故我对他没有直接感受):爷爷用力打铁挣钱,挣了钱就买酒喝,喝了酒就骂人。
多年以后,小叔向我解释了爷爷之所以嗜酒如命的原因——
爷爷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想尽办法也看不好,后来太公弄了点鸦片给他吃,结果爷爷的病是好了,却染上了鸦片瘾。
无奈之下,太公又想了一招,用鸦片浸酒,让爷爷每天喝,待瓶里的酒喝光了,又再添新酒继续让他喝。如此反复,瓶里的鸦片不断被稀释,直到最后鸦片浸酒变成了纯粹的酒,而爷爷的鸦片瘾也被成功置换成了酒瘾。
按我太公的说法,鸦片吃不起,弄点酒喝总还是有办法的。
而这酒瘾从此伴随了爷爷一生。如果不喝,他身上就痛得不行。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即使没饭吃,爷爷也千方百计给自己弄酒喝。 那时候私自酿酒已被禁止,而村供销社只供应每户人家一年一斤酒,实在没法,爷爷就常常自己偷酿一点。
与此同时,饿得不行的乡亲们天天到山上挖野菜树根充饥。锄头用得太频繁,很快就坏了,便来找爷爷要打新锄头。可爷爷既吃不饱又没酒喝,根本没有力气打铁。
后来,村里就让供销社给爷爷开绿灯,悄悄供应他每天一斤酒。只是要求爷爷等没人的时候再来供销社,并且必须用不是酒瓶的瓶子来装酒,以免造成不良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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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坏脾气使得他经常会和奶奶吵架(当然多半也是因为生活艰辛之故),好在奶奶脾气很好,总是能以柔克刚。
也是因为脾气的缘故,造成了爷爷跟同样性格刚烈的我父亲父子关系紧张,且我父亲一直觉得奶奶在爷爷这儿受了很多委屈,因此在爷爷奶奶吵架时,总是特别心疼并护着奶奶。
还有我的大伯母也是个脾气有点大的人,所以常跟爷爷起争执。每每爷爷酒后骂人,来自长兴泗安的大伯母听不懂永康话,总觉是在骂她,就会用泗安话回击:“骂你自己,骂你自己!”或许也有一部分是此原因,大伯父一家后来迁去了泗安,后又辗转在相邻的安徽广德落户生活。
6
关于爷爷的火爆脾气,奶奶在世时还曾跟小叔说过一事。
解放后不久,快土改前的某个夏天,爷爷患了又发冷又发热的打摆子病。不能干活没了收入,再加上病痛,使得爷爷心中很是焦虑。
恰在这当口,当时大概十五六岁的大伯竟然跟一位邻居的儿子干架了。
这位邻居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当地颇有钱财势力且蛮横的章家四兄弟中的老大。
而爷爷一家作为“坑边人”(永康话,意指外来人),即使在普通当地人面前也向来都是尽量放低姿态的。长年在外讨生活的经历告诉爷爷,不招惹地头蛇是保护自己和家人的一条非常重要的原则。
当爷爷在病床上得知儿子竟然跟章家老大的儿子打架,顿时火冒三仗,立即起床拿起一把毛竹丝冲到门外去抽大伯。
而章家老大当时也在场,他在一个旁大声嚷着“是要打,是要打”,一幅火上浇油、幸灾乐祸的架势。
不想,爷爷这下反而不干了。他的意思,我打自己的儿子,要你讲啥?他转身把毛竹丝用力抽到了章家老大的身上。
当时因为天热,章家老大光着膀子。而我爷爷虽然病着,可因为憋着一肚子的火,又凭着他的打铁身手,这一抽,顿时让章家老大身上惨不忍睹,随即落荒而逃。
这下子自然把章家老大得罪得不轻。但好在,因为临近土改的缘故,风声变了,章家老大已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横,事后并不曾来找爷爷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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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爷爷其实也有柔情的一面。
小叔至今记得每次奶奶胃痛时,爷爷都会帮她揉肚子。而每当此时,这一对历尽艰辛和磨难的贫苦夫妻都会显得格外温柔,互相称呼着对方的小名“阿丹”和“阿祥”(奶奶大名朱宝丹)。
还有,1964年我哥出生后,爷爷对这个长孙喜爱得不得了。据说他经常会在晚饭后,去村里的供销社用四分钱和二两粮票买上两个雪饼,然后步行到几里路外我父母租住的土房里去看他的宝贝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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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夏末初秋,爷爷陈庆祥因病去世。这一年,他虚67岁。
而在此之前很多年,爷爷已把太公太婆的坟从章村镇郊迁到了河垓村。
爷爷自己和早他七年去世的奶奶以及分别于1996年和2018年离世的我父亲和我三叔也都先后埋在了河垓的土地上。
也因此,安吉县章村镇河垓村,注定是我今生唯一的、永恒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