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仙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每天读点故事,ID白莺,文责自负】

感谢红尘久客赐图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坐在一棵桃树下,桃花粉白,映着暖阳,洋洋洒洒自空中飘落而下,落在我的眉心,鼻尖,唇角,指尖……

对面那个有着温和笑意的男子,手捻画笔,在一张洁白宣纸上勾勒出一幅仕女图,那画中的女子,肤如凝脂柳如眉,轻薄柔软的白衫层层翻卷如云。乌黑的眸中水光潋滟,似乎盛满了满天星辰。

我笑。

“你看你,快把我画成了仙女。”

男子左手按住下滑的广袖,把画笔搁置在砚台,回眸朝着我笑道——

“娘子本来就是仙女。”

其实我哪是什么仙女。

我叫谢妩,是一个普通的渔家女,梦中的男子是我丈夫,或者说是曾经的丈夫。

因为一个月前,他与人私奔,从此音信全无,除了一封休书,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常言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恩爱夫妻似海深,又常言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呃……

总之,我不能接受他的背叛。便整日整日的迎风流泪,失眠掉头发,形销骨立,快把自己晒成渔村的望夫石了。

邻村的麻子大娘边靠着岩石晒渔网,半同情半讥讽地唠叨:“傻娘子,你那个负心的郎君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

“当初要是听老身一句劝,嫁给隔壁王阿吉多好。”

“我就说你那小白脸相公不靠谱……”麻大娘瞅见我泪眼婆娑的模样,缩了缩脖子闭了口。

我的眼泪簌簌而落,随着这六月天绵绵不断的细雨下满了一个仲夏。

每日每夜,我都能梦见他归来。他还穿着那身月白麻布单衣,万顷星辉跳跃在他墨如点漆的眸中,他站在月色下朝着我笑。我朝他扑过去,他却瞬间化作一团烟云消失了!

睁开眼已是子夜,月落星稀,夏虫低吟,万籁沉寂。夜风吹软了竹青帘帐,不远处偶尔有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

一线风起,我瞥向床边空塌,鱼沉雁杳,空余窗外落花一瓣瓣随窗而入。触景生情时,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

终于,我决定做一件傻事。

我自枕头底下一寸一寸扯出三尺白绫悬于梁上,刚把脖子伸进去,还来不及蹬脚下的凳子,整个人便重重摔了下来。与此同时,一个流水溅玉般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响起——

“为了一个负心命薄的男人去死?你可真是个蠢得可怜的女人!”

我倏然睁开双目,便看见了自月色中缓缓走近的人。

那人身穿灰色大褂,灰白圆顶帽微微盖住眉宇上端,已渐成花白的山羊胡须落于下颚,略带褶皱纹路的脸被烛影朦胧了,看不清样貌,但隐隐可以判定,他年岁不小了。

我不认识他,也从未在渔村见过,这样凭空出现,还一语道破天机,若说他是鬼?——

我偏头认真端详此人,只见他负手而立,宽大的袖袍随风摆动,便是这样默默立于夜色中,偏偏生出了一股道骨仙风来,此刻,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仙。

死是死不成的,没有人可以在神仙面前自缢,我只好镇定下来,怀疑自己在做梦,还偷偷掐了掐自己的肉。

“仙人”走进屋内自顾自坐下来,执起桌上一壶茶,将倒扣的茶杯翻起,熟练的像是回到了自己仙邸。

“倒是奇了,姑娘竟无半丝意外与惊讶么?”他抿了第一口茶,勾唇一笑。

“呵呵。”我亦苦笑道,“自他离后,我时常神思恍惚,在虚实幻梦中交替度日,常不知身处何地,不要说我能见到神仙,就是黑白无常来了,也没甚稀奇。”

“神仙?”对方默默品味这两个字,亦未作解释却话锋一转,“你那负心人于你而言就如此重要,值得你为他去死?”

“值不值得……”我兀自嗤笑片刻,才缓缓道——

“仙家可有兴趣听听我们凡间的故事,听完以后,你自然会明白,到底值不值……”

对方放下茶盏,抬起那张与我素未谋面的脸,用一双漆黑如潭的眼睛盯着我看,竟看得我有几分恍惚。

“好!”

他说。

我叫谢妩,年方二八,是个普通的渔家姑娘。

我原本以为,我的人生轨迹会像我的父辈那样,在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中长大, 而后找个老实的渔民嫁了,生老病死,归于沉寂,直至我遇上了他。

那日,我目送父母出海的渔船离开渔港。夕阳满天,橘色的晚霞倒映在水中,随着水波摇曳我看见浅滩上漂来一只布鞋。果然没走几步便见不远处的石头旁趴着一个人,近了才发现是一个男子。月白麻布衣,灰色儒帽,背着个书篓,篓中是一些字帖书画,均已湿透。

我把他翻过身,看到了一张白皙俊俏的脸,他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色泽,变得苍白如纸,我试了试他的鼻息,还好,尚有呼吸。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想也没多想便使尽浑身解数把他背了回去。

他在我屋里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我们这个小渔村闭塞得很,渔民们虽说大多热情大方,可是依然管不住有些人爱说闲话爱八卦的嘴。

在这之前,我也是许过人家的。我的未婚夫是隔壁村的王阿吉,是个有着古铜色肌肤,健康憨厚的小伙子。

所以那些闲话就更加难听了。

“姑娘,我给你添麻烦了!”他醒来的第一眼,便看见窗边那几只贼眉鼠目的眼睛。我熬着药,抬眉看他,他的眼睛很好看,仿佛千风浩荡,江河拂川,比渔村夜晚的星空还要美。

我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把浓浓的苦药汁端到他面前低声说:“小村大夫稀缺,还要公子吃些苦才是。”

他接过药喝了一口,便整个眉毛都拧结起来。

“这是什么药,怎么又腥又苦?”

我道:“海胆。”

“把捕回来的海胆去肉及棘刺,洗净,晒干,再以木舂捣碎,用大火煎几个时辰……我们渔民体魄强健,不管生的多严重的病,喝一碗保管好……”

我正说着,再回过头,发现他已经捏着鼻子把药渣都吃得干干净净。

“公子!?”

迎上他温柔笑意的眸光,我的脸颊却莫名烧了起来。

“承蒙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顾玄知,姑娘若不见外,叫我顾大哥既可。”

他拱手作揖,礼仪俱全,我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想来长那么大,我第一次斗胆与一陌生男子说这多话,不禁手心冒汗,心跳都加速了。

顾玄知从洛都而来,前往京城参加科举,路遇盗匪不但劫空了他的财,还把他丢进海里,差点送了命。

天气放晴的时候,他坐在海边,愁云满布的望着不远处翻滚的海浪。

“顾大哥,你别着急,等我父母归来,我让他们送你出海,你满肚子学问,还怕考不上?”我边安慰他,边把一盆冒着腾腾热气的桂花鱼摆在他面前的礁石上,“你尝尝我的手艺。”

“阿妩?”

我听见身后一个不满的声音,回头一瞧,见是阿吉,只见他穿着粗布短裤,赤膊着上身,视线扫过我手中的鱼,最后定格在我们身上,目中像是淬着冰。

“原本我还不相信,你果然跟别人……”

他的眼眶赤红,手腕处青筋暴起,古铜色的皮肤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银色的光。

他的举动引来了附近的渔民,他们躲在不远处观望,朝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气不过,装着视而不见。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你要偏信谗言,又何故来问我……”

阿吉摔了背上的鱼篓,转身便走。

顾玄知愣了愣,开了口道:“在下待在此处愈久,似乎对姑娘愈不利,不如……”

“顾大哥,你我之间清清白白……怕什么……”

虽如此说,我的眼眶也不争气的红了。

“如若再待下去,怕赶不上本次考期,所以……”

“哦!”

我默默吞下一口鱼,却被鱼刺卡得连连干咳,咳得满脸紫涨,涕泪直流。

顾玄知急忙给我倒了水,顺带给我捋了捋后背。他所有的作为,君子得像一个兄长在照顾妹妹,可是我的一颗心早就不安分的乱跳起来。随着礁石那边传来低低笑语,我委屈得直接哭了出来。

翌日一早,我便打点好家里所剩的鱼干、粗粮,和一些碎银送他去港口。他一步几回首,终于在一只脚踏上甲板时停了下来——

“姑娘大恩大德,顾某此生难报,此去不管前程若何,定不负恩情。”

他的眼眸深邃的仿佛能把人吸进去,我不敢再看,红着脸低下头去。

夜间,我辗转发侧,躺在顾玄知躺过的床榻上,鼻息间隐隐飘过他身上的味道。我简直想抽自己几个耳光,只不过是一个短暂停留的陌路人,何以把自己弄得七荤八素的?晕了头?

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被一阵阵惊雷炸醒,闷闷的雷声滚过海平面,唰唰的大雨便噼里啪啦打在木屋顶上。

这是渔村有史以来下得最大的雨,我把自己瑟缩在被子里,通过被角透光的缝隙我看见涨潮的海水溪流般从门缝里挤进来,不一会儿屋内几成一片汪洋。

天明,海水褪去,已经有孩童嬉笑地跑在沙滩上。一切似往常,却不再一样了……

因为我的父母在此次暴雨后再也没能回来。包括那些一同出海捕鱼的村民,全部葬身海腹……

阴云几日都在头顶盘旋,雾雨不断,渔民们天不黑就关好门窗,垒起高台,生怕那可恶的海潮再带来一次。

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我沉溺悲伤之时,村里又开始了这样一段谣言——

说是海神娘娘发了怒,原因是渔村来了不祥之人。这一传十十传百,事情经不同人的嘴就变了模样,到了我耳中的版本就是——

谢妩带回来的是身负煞气之人,害得全村遭了天谴。

自然,我便成了全村的罪人。

他们开始不断找理由辱骂我,克死爹娘,还到处在散播我与陌生男子行苟且之事的谣言。流言蜚语如刀子般在我身上割下看不见的伤口,细小微弱,却有切肤之痛。

“把她献祭给海神娘娘赔罪吧。”人群中的一个声音得到了集体的肯定。

“不可以!”在众口铄金之时,只有阿吉站了出来,挡在我面前。

“阿妩只是救那人性命,绝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

“啪!”王大娘冲上来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并拧着他的耳朵拖了下去。

“阿妩——”在阿吉撕心裂肺地哭喊声中。

我被几个婆子捆了手脚塞住嘴巴,合众扔进了海里。

我在冰凉的海水中泡了许久,海水从我的耳鼻口中不断灌入,快把我的心肺都撑爆了!意识渐渐模糊时,我的眼前飘过一个身影,那人身形颀长,乌发缥缈如烟,长眉入鬓,目似朗星。

难道海神娘娘竟是个美公子?!

如此想着便放心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却发现已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天已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我的床幔上,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甚是悦耳。

对面坐着一名男子,他独自坐在桌前执壶泡茶,挺拔的身姿显得卓尔不群。

窗外,桃瓣纷飞探窗而入,落于他乌黑如墨的长发上,一切静默地像一幅精美画卷。

“顾大哥?!”我轻声唤他,害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你醒了?

他薄唇边浮起明晃晃的笑意。画中公子移步到我身边来,我却未能从空懵的意识中回过神。

“我这是在哪里?我们是不是都已经……”我茫然地说。

顾玄知又笑了起来,抬手触了触我的额头,疑惑道:“并未发烧,为何说起胡话呢?”

我待开口再问,门外已经响起渔民们的闹哄哄的声音,来的是一大群人。

顾玄知道:“阿妩你先休息,这事我来处理。”

他走了出去,我的意识还停留在那声“阿妩”里。他就已经回来了,门外也已经没了动静。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绝对相信那些人没那么好糊弄,不会轻易离开。顾玄知却已经给我盛了碗热粥,亲自喂到我嘴边。

“阿妩一定饿了,先喝点粥垫垫肚子?”我还有一大推的疑问在心中,他却已经看透般笑道:“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现在你要做的只是养好身子,好么?”

原来那日顾玄知并未离开,经验丰富的船夫提前预测了暴风雨,带着他暂避渔港。谁知这连连暴雨却断续下了几天,时日一长,他有些担心我,便冒雨回来,却意外救了我一命。

“你阿爹阿娘的事我已听说了,不过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如果你愿意,可否……嫁于我?”

我有点回不过神,怔怔看他。他眸含清波,如一汪清泉,面上虽有温和笑意,却难掩骨子里清冷的气质,所以我始终看不透他。

他转身放下碗,眸色依旧清淡,笑容也清淡:“对不起,在下唐突了姑娘,但是你也知晓,那些人并不好打发……,此举只是暂保你的清誉,你若不愿,我会视你为自己的亲妹,但不论如何,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好。”

想到双亲已逝,我已举目无亲,不由两颗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当天晚上,我们便一起去附近镇上买了红纸,三书六礼,银烛高台,凤冠霞帔一样都不少。

我们对着东方海域拜了天地。请村里最年长的老者做了见证。在全村人的目睹下成了夫妻,却在洞房之夜一人裹着一床薄被各自安寝。

窗外树影飘摇,拖拽着树枝,像是趁夜出逃的魑魅。

我翻了个身,瞥见挨着床边窄榻上侧卧的男子,月色温柔,如轻纱一般盖在他身上,远远望去,他整个人像浸在月色里,睡得很是安宁。

可是我却辗转难眠,第一次与一陌生男子共处一室,多少有些不习惯。

“阿妩是有什么心事么?”

“顾大哥……我……”

他转过头,双眸发亮,笑容像苍穹中那一轮孤月般温柔。

“我不想离开这里,至少现在不想。”

“好,那阿妩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就这样。

他为我在渔村留了三年,白日我依旧出海捕鱼,他则去附近的镇上卖画,晚上我们仍分塌而眠。

在这三年里,我们朝夕相处,比寻常的夫妻更多了一份相濡以沫。而我也终于知晓,他愿意留下来,不光是为我爹娘守孝,他还曾答应赔偿村里那些海难未归的家属。遂,顾玄知卖画的那些银子全部都进了那些人的腰包。

闲来,他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为我画画。我坐于桃树下,满树桃花纷落。画上的女子未施粉黛,却灿若星河。

我知道我远没有那么好看。我是普通的渔家女儿,从小就在海边长大,吹着海风,吃着咸鱼。皮肤古铜色,头发早已失去健康的光泽,多数时候只以一根木钗束着。

我知道我们并不相配,所以后来他与别的姑娘相爱,我并不感到意外,但是,他竟就这样一走了之。

……

“嗯。”

当我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后,仙者早已经喝空了一壶茶。面上却终是淡淡,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若对我这故事本身毫无兴趣。

但是能有个倾诉的对象,把情绪一股脑儿倒出后,我的那份想死的心性确是淡了不少。

深夜的月光洒落在苍茫海面之上,深远处起伏的山峦和树丛皆染上了一层稀薄的雾霾蓝,如梦如幻。

“按照你的描述,你的相公不像品端不良之人,你这样贸然去死,就不想知道事情背后的真相嘛?”仙者淡然一笑。中指并着食指的指尖轻叩着桌面。一霎那,记忆深处有团浓郁的迷雾,将散不散。

“敢问先生?”我迷惘地问他,“您……贵姓?”

他几乎愣了片刻,花白的山羊胡子抖了抖,方笑道,“姑娘方才不是说了嘛,我是仙人,自然无名无姓。”

哦,那我想多了。

仙者却自怀中取出一轴画卷,铺展开雪白画纸,兀自动笔画起来,他凝目运笔的模样竟与凡人无甚差别,只是多了一份仙风道骨和不属于尘世的清冷。

还未等我转过神。仙者已经放下墨笔来抬头看我,依旧是满脸慈祥笑容——

“姑娘过来看看吧?”

我疑惑地行至画旁,见那是一幅很美的画,水墨丹青,绘不尽写意风流,风吹影动,霖雨绵延,画的竟是眼前景,木屋,海浪,渔村。

还有,凝神作画的顾玄知……

蓦然,一阵清凉之风从画中袭来,吹落几片桃瓣打着璇儿飘在我眼前。我伸手去握,可惜迟了一步,眼前一花。便栽倒在地……

睁开眼,已是月落时分,星斗满天,更漏声声,清冷缓慢。窗外夜风徐徐,吹落院中桃花飘摇。

顾玄知瘦弱的身躯裹在宽大的月白外袍下,显得更加英姿挺拔。白皙修长的手指捻起落在书页间的花瓣,轻轻吹入夜色中。

“顾大哥!”

多日思念与焦虑早已把怨怼与责难付诸脑后,我不顾一切地向他奔去,却在扑向他时,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从他的身体穿透而过,与此同时耳旁也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我看见一个裙布钗荆的女子为他披上一件厚厚毛氅,玄知回过头去与她相视一笑。

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眼前看见的女子,竟是我自己!

“夜凉风大,阿妩还是早些睡吧?”

“没事,我还是陪着你吧!”

我看见自己转身为他沏茶,研墨,整理书籍字画,脸上堆满幸福的笑容,完全一副人妻的模样。

我打开花囊,把装有各式花瓣倒在一陶瓷器皿内,用木舂捣碎,然后用花汁调墨,这样调出来的颜料入画,清香满屋,更能卖出好价钱。

“顾大哥,本次入京,我……”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能带我一起去吗?”

顾玄知一直低头作画,似乎没有听见。只有更漏声声,浪潮翻涌。

“顾大哥?”

“嗯?”

“没……没什么了……”

刚走几步,手腕已被人拉住。天色空濛,轻烛长影。那人隐在月色里,目似朗星,温润如玉。

他伸手把我揽入怀中,温润的唇便印上了我的额头。

三年的相知相守,我们早已从对方的眼神里,看清了彼此的真心。

只是我尚在守孝期。我们也一直拘泥于对方的立场,并未圆房。

“阿妩,我已休了家书,告诉我的母亲,我娶了一个非常贤淑的妻子。她老人家高兴得很呢!”

“顾大哥……”

“你还叫我顾大哥?”

“是,相公——”

“娘子——”

时已春日,窗外的桃枝发了嫩蕊,团团簇簇,如火如荼。散发喷薄香气。光影之下二人如鼓琴瑟,在这如烟的尘寰中,煞是养眼。

我像一缕魂魄般斜倚在门上,眼前的世界确是真实的,可此刻的我,也是真实的。

真实到我完全知道第二天将会发生何事,却无力去阻止。

翌日清晨,我们一同在鱼港附近的沙滩上发现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玄知把女子背了回去。我看见自己也前前后后,烧茶倒水,忙得跟个傻子似的。

女子幽幽转醒,睁开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凝神盯着她的救命恩人。瓷白如玉的脸上忽然氲了两朵桃红色泽。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姑娘一刹那间的微笑,似化作三月春风般的和煦。顾玄知微微有些失神。

怎么说呢,这么美的女子世间也是少有的,顾玄知也是正常的男人吧,我对自己说。

她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闺名,碧落。

此去异乡探亲遇到风暴。所乘游船侧翻进海里,数日后才随浪漂泊至渔村。

短短数日,整个小渔村都知道我家来了个仙女姐姐,原本冷清的小院里几乎挤成了闹市区。大多都是未婚的青年,大家都想亲眼目睹碧落姑娘的风华绝代。

在众多驻足观望的小伙中,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阿吉,只见他小麦色泛着油光的侧脸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几乎在与我的视线相碰触的瞬间,便隐匿于人群。

我刚想追出去。

却感觉到背后有道温和视线。

我转身却见碧落姑娘的眸光锁在我身上,上下逡巡,悠远绵长。而后,粉唇边浮起笑意来。

她就这么隔山隔海隔烟云般淡淡一笑,我都几乎被吸了魂魄般魂不守舍一整日。

“我喜欢你的顾大哥,不如,你把他让给我?”她在我耳旁吐气如兰,声音娇软的似乎要滴出水来。

我望了一眼正于桃树下研磨花粉的顾玄知。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不,不——”

“你根本配不上他。”她围着我转了一圈,眼神中充满嫌弃之色。

“他为你守在此处三年,也只不过是为了报恩。”

“你以为他是真心喜欢你?啧啧,别天真了,一个男子与心爱之人同室三年,却什么关系都没发生,你觉得,这正常嘛?嗯?”

“你,你怎么会知晓?”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美绝尘寰的女子。瞬间觉得周身的寒意乱窜,连血液都凝固不动了。

她虽然没有回答,但是这般隐匿之事,还能出自谁口?

此刻,刚好一阵风过,桃花纷落,我看不清顾玄知于桃树下的身影,或许,我从来都未曾看清过他。

他笔下的女子越来越多,虽然他仍说以我为原型,可画中女子那份清冷的眼神和绝尘的气质,哪里有一分像我?倒是越来越像碧落姑娘。

“相公,我们何时再赴京?”我在为他研墨时,怯生生地问。

“哦,不急……”顾玄知头也没抬。

呵呵,他说,不急。

三年来,我们虽名为夫妻,但是从未行周公之礼,所以顾大哥是自由的,我在努力劝慰自己。

可是,为何我心里那么那么地难过?

难过的是他与碧落姑娘的每一次对望的眼神,是他画画时的偶然失神和对我渐渐冷却的态度。

终于,在一个明月夜,我看见睡梦中的顾玄知掀开被褥,梦游一般踱步出门,他眼神冷漠,面无表情,却与等在偏屋门口的碧落拥在了一起。随后两人便一同进了房间,灯火骤灭,风中只吹来女子不断地娇笑声。

我的心瞬间死了大半,捂住耳朵,只剩泪水滂沱。

之后的每一夜,顾玄知都会在同一个时辰起床与碧落姑娘幽会,而我也只佯装视而不见,甚至连问一问的勇气都没有。

我原以为,只要我不说话,当一个贤惠的妻子,也当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顾大哥就会给我一个说法,我甚至做好了与碧落姑娘共侍一夫的准备。

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我们三年夫妻,抵不过他与碧落姑娘的三日露水姻缘。

顾玄知竟留下一封休书,与碧落姑娘一走了之。

明月当空,桃花纷飞,铺满月下小径,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望着躺在木屋内独自熟睡的自己,再一次不争气地滴下泪来。

“快跟上去啊。”

就在我愣神的时刻,倏然身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惊讶的转头发现竟是那个画画的仙者。他站在月色里,衣袍環带随风而动,无数星光流萤般绕在他周身,这一幕,真是又神奇又诡异。

“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他快步行至我身旁,拉住我的手腕腾空而起,我害怕地惊叫一声,迅速紧闭双眼,只闻耳旁呼呼风声,春虫低鸣。

片刻后,我的双脚稳稳踏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坪上。

睁开眼睛,发现已置身一片星空下的荒野,那亿万的寒星在天际闪烁着洁白的光芒,交织着一条幻彩的银沙,与不远处的山峦密林相接。

“这是什么地方?”

我捂住胸膛大口喘息,这里不是渔村,我感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从未涉足的世界。

“所以短短几个时辰,他们就跑了那么远,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随着他的视线,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篝火,碧落正依偎在顾玄知的怀中,拉着他的衣袍,纤长白皙的手指不断往顾玄知的胸膛里探,她那艳红欲滴的双唇也很快贴上了他的唇。

我立刻用手捂住眼睛,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一幕,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眼睛酸涩,泪水已经流了出来,顺着我掌心纹路蜿蜒而下。

我转身想跑,却被仙者一把拉住,那声音里充满了凝重——

“你仔细看看你的顾大哥再说吧。”

听他如此说,我才缓缓睁开眼睛仔细端倪,才发觉,此刻的顾玄知似乎有些不对,只见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嘴唇干涸,脸上冷漠到无半丝情欲。

都……都被如此轻薄了,他还……还是不是男人?

不对,这情况越来越不对。

“我顾大哥他到底怎么了?”我忽然一把拉住仙者的衣袍急切地问。

“他已经死了!”仙者一脸漠然地说,“他已经被女鬼吸干了精魄,活下来的只不过是具躯壳而已!”

呵呵,我一定又在做大梦,可是眼前的场景又是那么赤裸裸、血淋淋。我想,往后余生,哦不,即使我死了,再轮回一百次,也不会忘记那令人如堕地狱般的一幕——

只见原本正在顾玄知怀中千娇百媚的碧落一瞬间就蜕变成青面獠牙的模样,她那娇艳欲滴的红唇一下子咬住了顾玄知的脖子,大口贪婪地喝着他的血。那双血色的瞳孔里正释放着鲜红的光。

我全身止不住地颤抖,一瞬间,忘记哭喊,忘记思想,甚至忘记呼吸,直至身后那人靠近,冰凉的掌心熨帖在了我的眼皮上。

“别看了,别再看了!”

“他虽有负于你,却也罪有应得,如若他不为美色所惑,决计不会丢了性命,所以……”那人的声音温润似水,仿若一双疗伤的手在抚慰我内心的疼痛。

“放开我,放开我!”我猛然推开他的手。终于,我于暮色苍茫中又一次看见了碧落,她还是那般倾城国色,只是一身白裳已化作了血衣,与她唇角的……血液一样鲜红。可是我的顾大哥早已经变成了一滩血水,血肉……枯骨……都凌乱在他那件带血的月白衣袍里。

全身的血液开始倒流,在一阵阵眩晕般的呕吐下,我眼前又是一阵黑……

“顾大哥——”

我伸手于空中乱抓,却虚无一物,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小木屋的床上,眼前依旧是那个漆黑的夜,一盏油灯旁,那个仙者依旧端坐着,悠然品着凉透了的茶水,桌上摆着的是一幅画,他还时不时拿笔蘸着墨水在画上修修补补。

“醒了?”

他头也不抬,继续填色。

“对不起,失礼了,我……我做了个梦……”

仙者兀自笑着,搁了笔,转头问我:“噩梦?”

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胃部不适感愈加鲜明,我不想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仙者继续露出慈眉善目的微笑。

“那可不是什么梦,你梦中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什么?刚刚??”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他静静看了我须臾,转身抓起桌子上的画,将它徐徐展开在我面前。

我看见了一片灿烂星空下的荒草地,月色凄清,不远处有一汪荷塘,盈满朗朗星华,风吹荷叶而过,恍若飘出荷香。

如此美景,确实体现出画师高超的画工,但是若要仔细品看,那画上的星辉会慢慢散作淡淡红晕,那一片荷塘,水波潋滟,荷花的颜色竟是血红色,把河水也映成了血色。

风吹草低处,有一红衣青发的青面女鬼正在啃食一具尸体,那人身下蜿蜒流出的鲜血,为荷塘又注入了新鲜的颜料……

我胃部强烈的不适感又一次蔓延至胸口,俯下身子,一直干呕,呕得我泣涕涟涟。

“你……你究竟是谁,你到底是仙,还是魔,你……把我顾大哥怎么了?”我豁然转过头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伸手又要去抢他的画。

“是你,是你害了顾大哥是不是?”我伤心过度,开始口不择言,又开始干呕,差点呕出了心肺。

他迅速卷好画轴,往袖中一笼,那画轴瞬间没入袖间消失不见。推开我,他抖了抖衣袍,云淡风轻,飘逸的仿佛下一刻即将腾云驾雾。

“你说得对,我并非什么仙,而是地府的鬼画师,来人间收这女鬼入画,她原是来自十八层地狱关押的画皮鬼,由于鬼卒们喝酒误事,让她逃了出来,但是画皮于人间不能久留,要不然必化为枯骨,只有……吸食男人的精魄才得以让自己的皮囊历久不衰……”

“由于这女画皮生前就容貌绝佳,有倾城之姿……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怪就怪你那相公,太重女色……”

“如今我已经把她纳入画中,也该回地府交差了,姑娘,就此别过,过了今夜,你也许就会忘记这一切……,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世上再无顾玄知这个人,你与他亦再无瓜葛……”

他站在黑沉沉的夜幕下,负手而立,灰袍在风中翻飞,他的背后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和浩瀚缥缈的夜空。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比夜空更深邃,比星辰更闪亮。

我晕了,我昏了头。

这一个瞬间,我竟再一次想起了我与顾玄知的新婚之夜。

那夜,我们并塌而眠。

窄塌上,顾玄知侧身躺着,一身大红喜服在月光下更加透亮,也衬着他一双眼睛更加深邃。

他无言,却伸出温润手掌与我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则轻柔地为我揩去腮边泪痕。

“阿妩别哭,你还有我啊……”

不知为何,那样温柔如水的顾大哥竟现已化作一摊骨血。

想到此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整个星空变得水光潋滟,每一颗星子都像是要坠落。

窗外,桃花纷落。

我似乎又看见那人一身月白长衫,乌发黑眸,唇边一抹温暖笑意。

“娘子,你坐好,我来给你画一幅画。”

“你把我画成了仙啊?”

顾玄知用画笔蘸了桃花汁,在我的眉心点了一下。捧着我的脸端详了好久,才道——

“在为夫心里,娘子就是仙!”

豁然一阵清风过,满腹芳香花零落。那人,那景,那画面变化作了一团烟雾散在尘世间。

……

我不信。

我晃了晃脑袋,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节哀顺变吧!”鬼画师又深深看了我片刻,转身想离开的意思。

“等,等等。”

我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凉的,如冰霜般彻寒。

他背对着我,灰色麻衣上漏着点点月华,颀长的背影伫立不动。

“我知道我很失礼,可是——”我紧咬着嘴唇,仿佛使尽了全身力气。

“我想让你带我去地府走一遭,顾大哥,他不是如此浅薄之人,他也不会轻易抛弃我的。”

我看见那人的背影几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倏然转身看着我。

“不行!”他的声音竟有丝颤抖。

“为什么不行!”我提高音量问。

“因为……”

“因为勾魂不是我的司职,所以,你认为地府是你想去就可以去的地方嘛?”

他似乎隐隐有些生气,虽然极力克制,我还是感觉到了。

“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顾大哥,如果你不同意我就……”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忽然跪下膝行至他脚边,抱住他的袍子。他垂下眸子盯着我看,那目光澄净悠远,分明有着人的温度和情感,这哪里是来自地府冷冰冰的鬼差?

“先生?”

他偏头不再看我,声音却陡然冷若冰霜。

“那是不是只要你看了,就会死心?”

“是!”

“那倒不用去地府,现在我就可以让你看到。”

他转身回到桌旁,再次展开白宣,画出的竟是一条滚滚长河,黑色雾霭中,有行船来来往往,在那迷雾重重下,隐隐现出了一座石桥。

我看见桥上有一人,身形绰绰,乌发披肩,眼神空洞。木然地行至桥头,从孟婆手里,接过一碗泛着绿光的汤。

“顾大哥!?”我甩开画师拉住我的手,纵身向他奔去。

他似有所觉,只是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依然空乏无神,只呆呆看着手中的碗。

“顾大哥?”我去拉他的袍子,手指却再次穿透他的衣襟。

是的,在鬼画师营造的画境中,我再次,变成了灵。

这时,一旁的孟婆看了看他身后排着的长队又看了看我,叹气道。

“小姑娘,你一个生魂,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回去,要死也需排个队呀,有个先来后到对吧?”

“顾玄知?”孟婆满脸堆笑地问,“老身知你是一个枉死鬼,阎君再三交代,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你可有愿望?”

顾玄知回过神来盯着孟婆看了许久,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扬起脖子把手里的孟婆汤喝得一干二净。

“顾大哥!”

我在他面前泣不成声,泪流成河,而他,始终都看不到我。他就这样木木地随着那些魂魄一起进入了轮回。

“死心了?”

再次睁开眼,看见鬼画师落笔,收画入袖。脸上无悲无喜,无波无澜。仿佛我之前看到他的一切情绪波动,都是我的错觉。

“你心心念念为一个人殉情,但那个人心里从来都没有你!值嘛?”

我呆呆坐了许久,许久许久。

久到天边既白,第一声鸡鸣响起。

“阿妩,再见!!”我倏然抬头,看见鬼画师正低头看我,他容色沧桑,花白的胡须飘荡在夜风中,浑身散发着不属于尘世的气息。

只是此刻,我从他眼中再次看到类似情绪的东西,若星辰的柔光,亦如清冷缥缈的苍穹中那一轮孤月。

“静水流深”

不知道为何,这个词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忆起,往昔的某一个清晨,在满天花瓣雨中,顾玄知于画上为我题的那句诗——

“静水深流处

  吾妻久不归。

“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眉头深锁,细汗涔涔,手脚也似被绑住,一时间竟迷糊要睡去,可记忆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在提示自己,我遗忘了某些珍贵的东西。

“没什么,在下觉得姑娘的名字甚是好听。”

我的耳旁还是他流水溅玉之声。像隔过黑暗的落花流水之禅音。

此刻,第一缕晨风刚好吹过门前花树,纷纷扬扬的花瓣又落下了一场场桃花雨。

声逝处,人已空,鱼沉雁杳,空余落花一瓣瓣随风而飘。

……

再次睁开眼睛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春,阳光在懒洋洋的海滩上跳跃,麻子大娘在晒渔网,隔壁王干娘一直跟她嘀嘀咕咕耳语个不停。

我忽然感觉头晕目眩,似乎这一觉睡得长而昏沉,长到做了一个梦,那梦竟有半辈子那么长。可惜啊,到底梦到什么了呢,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娘没好气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懒,太阳要晒到屁股啦!”

我懵懂地起床,吃着馍馍,心里却没来由的堵得慌,眼睛还莫名其妙浮肿,酸涩,似乎哭了许久似的。

“丫头啊,你吃完就看家,娘和你爹要出海几天。”

“不要——”

听到“出海”两个字,我的心竟然莫名其妙的狂跳起来,似乎预示着不好的事情发生。

“娘,听说今夜会有大风暴,您跟爹避一避吧?”

娘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揉了揉我的乱发道。

“傻闺女,大晴天的,你在做梦嘛?”

不过娘到底是没有出海,因为麻子大娘带来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阳光,古铜色的肤色,下颌棱角分明,脸色微酡,眼睛乌黑清亮。

他直直盯着我看了许久,挠挠头,憨憨地笑出了声。

“真是傻小子。”麻子大娘掩嘴而笑,转身拉着娘去里屋说起了悄悄话。

我垂首啃着窝头,脸上也是一片红晕。

那夜,乌云遮了星空,大雨滂沱而下,水涨船高,听说,淹了好几条渔船,也让好多渔民葬身了大海……

天明,爹在砌高台,我盯着海潮不远处的礁石暗自出神。

仿佛有一些因缘纠葛随着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厚重得像是要把我溺死过去!可刹那间,那潮水又退去,四周却一片寂静,满眼皆剩无措。

“小伙子,老身知你是个枉死鬼,阎君再三交代,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你说吧?”孟婆掌着三寸长的勺子,低眉凝望着锅底腾腾翻滚的热汤。

顾玄知一身红衣,乌发散落,流水一样。若是要仔细分辨,便会发觉,那身红衣是被血浸染的,他的脸,苍白若雪,除了一双发黯的乌黑眸子,几乎瘦成了枯槁,大红袍子堪比那彼岸花的妖娆,在这漆黑的幽都奈何桥边,空荡荡地飘着。

桥对面走过来两个阴司,一黑一白的身形,影影绰绰,声音却清透如水。

“此人颇有冤屈,且对妻子忠贞不渝,还挽救过一些无辜百姓的性命,阎君很是欣赏,说要许他一个阴职。”

“前儿那个地府画师去投胎了,就留他暂代其职吧!”

“啧,就是可惜了他一副好皮囊却让那女画皮吃了个干净。”

“这个简单,让他替自己画一个得了?”

两个阴司的对话像飘在河里的倒映,晃晃悠悠地却让他想起来点什么了。

是了。

最早他跟阿妩救过一个姑娘,叫碧落。他原也以为是个落难千金。只到有一日夜起,他亲眼看见她正趴在海边,啃食一具渔民尸体。原来那些出海未归的渔民并非那场风暴而离奇失踪,而是因为她!

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何等妖物,但是已然被发现,跑是跑不掉的。

碧落满嘴鲜红,面目由原来的青绿变得一分一分红润白皙,青发在月光下也变得乌黑锃亮。

在他失魂落魄之际。

一双修长的手不知不觉似藤条一般攀上了他的肩,她那鲜红的唇瓣像两片鲜艳欲滴的血玫瑰,在他耳畔温香耳语。

“不要声张,不然,吃了你!”

他温顺点了点头。碧落见他既害怕又无措的模样,感觉相当有趣。

她全盘托出自己的身份,并以全村人的性命相挟,逼他离开渔村。

理由很简单,对于阴气极重的女鬼来说,活人的精气更饱腹,而且如果是自愿的,自然更填一层乐趣。

当黑白无常落入凡间捉住那女画皮,见到的也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堆尸骸和一件被鲜血染透了的袍子。

因为已经失去了骨相,他给自己画上了一副沧桑半百的老生相。利用阴职的身份偷渡到人间,去见一见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刚好,来得及救她一命。

他还利用鬼画笔为她制造一系列虚假的幻境,想让她彻底忘了自己。可是,那个傻丫头却犟的很。

没办法,他只得用职务之便,偷改了渔村所有人的命数。让一切都终结在他乘船赴京赶考的那一日。

那一日,人间春日迟迟,草长莺飞,一树枝叶扶疏,风过无痕。他所乘轮渡遇到劫匪,全员沉没海底。

而同一日,谢妩的父母并没有出海,因此她就未曾在海边遇到过昏迷的他。

他与她的命格就此改变!

不出所料的话,她的一生终究会在这座海岛渔村,平平安安,无风无浪,寿终正寝。

可是,这种彻底逆天改命的做法也触犯了天规,阎君也没有办法护住他,只好罚他入十世轮回,且每一世轮回里,都死于非命,一生坎坷,不得善终。

“后悔嘛?”身后的黑白无常叹息地问他。

站在轮回境前,他又一次想起谢妩大婚时明眸皓齿的模样,唇边终是染上了发自真心的一抹笑意。

“不后悔。”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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