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前的柱子贴了新的对联,园子口挑起一对崭新的灯笼,两排的彩旗长了人心思,摇的慌乱。锣鼓点合着胡琴儿声密了又密了一点儿,满园子飘着茉莉高碎的味儿,眼皮子底下都是跑着的腿儿。这是多久不曾有的热闹。
若是往日,师兄定会一边勾着脸一边学着天桥的艺人吆喝:“瞧好吧!您嘞!” “走一个!您嘞!”
逗的一屋子人,前仰后合的笑。
可如今。。。。
我对着镜子涂着油彩,蘸着锅胭脂画眉,贴着鬓角,扣珠花。
“师傅,您饮饮嗓子吧!”六儿把茶壶嘴,递到我嘴边。
这孩子最有眼力见。可惜,生的丑了些,只能做个丑角,也罢这乱世之中,当个丑角更好。
“师傅,我帮您上大靠,带领子吧!”
我从六儿的殷勤里读出了不安、慌乱。唉!毕竟还是个孩子,当初自己不也是这般。
我爹是盗门儿里提的上号的人物,怎么说没就没了?娘自己回了娼门儿,却把我送到了梨园。
师傅端着茶壶呲溜呲溜的喝,就是不啃气。娘扑通一声给他跪下哭着说:“求程老板,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吧!”
头在青石板上,磕得咚咚作响,拧着就是不起来。
师傅这才茶壶离了嘴,斯斯艾艾的说:“街坊邻居住着,亲不亲咱也是一家人,不是我驳您面子,这孩子岁数大了、筋骨硬了,练不出来。这园子也就是外边瞧着热闹,可着开口饭啊!也真不是好吃的。您呐!哎......还是给这孩子另谋条出路吧。”
我娘犟劲上来了,一把拉起来跪着的我,非让我下个腰,我那练过哪个?娘急了下了死手,我这一嗓子嚎。
嚎得师傅的眼里冒了金光。
后来,娘死了,我跟了师傅的姓。
“师傅,这胭脂只有‘想容斋'的了,紫红色儿,您得凑合着用。 ”
现如今,‘一品堂’倒了,也就只有这紫红色儿的胭脂。
“六儿,把窗户打开,让我透透气儿。”
窗外,风呼呼啦啦的卷起地上的枯叶,兜着圈满天飞舞。迷了人的视线。如今这城里的人们都领教了日本人的厉害,谁也不敢轻易出门儿,街上空荡荡,死气沉沉。偶尔,一队穿黄皮儿的日本兵,蚂蚱一样,蹦哒着穿街过巷。
天让晚霞染成了紫红色,像极了那年架子上的紫葡萄。
那年,我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看着师兄练功,都入了秋了,他还光着膀子,肌肉在麦色的皮肤下鼓胀泛着诱人的光。宽肩膀扇子面儿身形,黑色的宽腰封,我愣是没敢往下看......
一把破蒲扇当在脸上,透着缝看架子上的葡萄,全都是青里泛了紫红,滴了嘟噜好大一串,也不知道甜不甜......
"玉儿 ,别犯懒啊!起来练功......"师兄过来拉我,那力道大的吓人,我没站稳, 趔趄着往后倒,他大手一揽......我撞上他结结实实的胸膛。
那一天,是贵妃醉倒霸王怀,乱了,全乱了......
"哎呀!辛苦,辛苦,"帘子一挑,跐溜钻进一个圆鼓隆冬的人,"哎呦喂,我的程老板呐,您这一笑,嘿!那当真是个笑靥如花,醉倒天下人? 敢情,有好事儿不是?跟咱说道说道......."
郑基德,这天杀的孙子是这城里最大的汉奸,带着日本人毁了这园子里多少姑娘,如今也算计到,我的头上......
"郑老板,瞧您说的......什么好事比得了您来看我呀?"
我转过头继续涂胭脂,没打算看他第二眼。
"哎呦!我的程老板唉!人家皇军都在外边坐半天了,知道您面子大,可您这不能总让人等着吧!那可是九尾太君......"
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这唱戏有唱戏的规矩,听戏有听戏的规矩,唱戏的讲究,穿行头,勾脸,饮嗓子,稳心神,一样都不能少,甭管听戏的是个什么玩意,咱不能糊弄不是,听戏听的就是这味。所以这规矩不能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孙子,嘬着牙花子,搓着手,围着我冰上陀螺一样滴溜溜的转:“您说的到是个理儿,可皇军要是能讲理,那.......”
"您郑老板是谁呀?咱们明眼人不说暗话,皇军是厉害,可厉害不过您呢?还不是您说了算......."说完,我递上个眼神,又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就一下。
这孙子的脸上乐开了花,脸上肥肉一颤一颤:“得嘞,有程老板这句话,那我出去试试.....”说完拉了个云手,挑帘子出门。
哼!如今,我程晓玉是角,都得给我等着,而我也要等......
六儿上大靠的手抖个不停,使不上劲。
“六儿,使劲,是不是男人?”
“师傅,沁园的张老板.......”
“不就是个日本人吗?多大的事,甭废话,使劲......”
2.
锣鼓点密,弦子师傅上了劲,配戏的武把子抖着精神头,雁别翅排开列两旁,我一声喝,“趲步”上场。今天,我是樊梨花。
一竿子丈八蛇矛在我手中舞出枪花,踢,跳,正旋,反旋,下腰,劈叉.......我憋足了一口气,一定要让小日本看看,什么是真功夫。
台下喝彩声阵阵,小日本开始鼓掌,叫着'有戏,有戏。。。'
‘有戏?’这话我打哪听过来着?
嗯!该是二见小桃红的那天。
小桃红,原本是天桥了地唱梆子的,托了门道,要拜我为师,也如我娘当年一般,跪着不肯起来,我却没师傅的宽泛。
师兄只道是,我怕剧种不同,改口难,教不出来,才不肯收人。他哪里知道。那孩子有让人叫绝的嗓子,还长的份外明艳,只是这十五、六的岁数,就叫多少人馋。多说三五年,这孩子必定是当红的角。到时候怕不是映了那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二见小桃红是天桥边上,几个发了淫疯的日本兵,拖着她往死胡同里钻,几个跤行的爷们儿冲上去救人,叫日本人给毙了,尸首倒在路边。
师兄抓了我的手说:“咱是戏子,管不了......."
他有多少年没抓我的手了?怎么碴?那手变得又硬又冷。
小桃红那嗓子啊!是老天爷赏的开口饭。这口子脆生劲那是没谁了,正格的'小叫天',该收了她做徒弟吧?可那天她的哭嚎声啊!求满天神佛保佑,这天下人都别听见。
那天,我们可以冲上去救人,接受未知的命运,也可做个自保的懦夫,有多远逃多远,而我们选择了后者,我们逃了,逃回自己的小院。
进了门,师兄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嚎丧,斗大拳头往脑袋上敲。他女人慌里慌张的挺着个大肚子从屋里跑出来,把他头往自己肚子上按.......
说是女人,该不算,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她原本是大家主出身,还是洋学堂的学生,跟着奶奶来听戏,自己到如了迷。
抱着个首饰盒子,坐在前排,师兄唱一句,她仍一把首饰,都仍完了,她把自己送上门。
起初,师兄不愿意说:“不是一路人,可别耽误人家。”
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不想被耽误的人’成了师兄的心头肉割舍不得。那孩子也傻,叫她等着,她就等着,叫她别来,她就站在门外。
最后,她家破败了,师兄才娶了她,破屋子冷炕,她到活的自在。
唉!这世上啊!就TM一个情字,最招人烦。
小桃红给抬回来了,那孩子俊俏的脸上满是刀痕,有两道是左右嘴角各一刀,像祭天用的猪头,死了都张着嘴笑。
若我收了她做徒弟,那孩子如今会坐在后台,给我叠戏服,整理行头,拿块湿布擦我的长枪,扒着头眼皮子往台上撩.......
畜生.......
锣鼓点又密了,配戏的武把子是我师叔,老戏骨了。我的矛擦着他的头皮,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扎个密不透风,台下叫好声里裹了东亚共融的味道,很中国......
我的手没来由的一抖,一道长虹,血从师叔的耳朵边滴滴答答的流下来,滴在地上成了无数的小血珠子,在我面前蹦跳着,又哄闹着溜着戏园子的墙跟跑了,直奔天桥,路上跟过来好多和他们一样的血珠子,他们笑啊叫啊!汇成一条细细的水流,又跑了回来,蹦到师叔肩上,回到师叔的耳朵旁边,可这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记起了来了,那天他跑回来也是这么个表情,他光头上长出一层白头发茬,到是和他的脸色很合称。他说:“玉儿,日本人把城封了,没有通行证,咱出不了城了。咱这一大家子人........”,一脸的悲天悯人。
我说:"不就日本人吗?多大事?我是程家班的班主,天塌了我顶......"可这些话啊!都是自己个儿想出来的,那天,我什么都没说。
3.
九尾抓住我的手,煞气全掩在笑容里,说:“字正腔圆,京腔京味,我一定要请艺术家吃顿便饭。”
我的目光从他手上撩起来,眼皮子一寸一寸抬,师傅说,男人要用眼角勾,才能打动人:“那我,谢皇军抬爱,可我要卸了这一身的行头,时候长的招人烦,怎么成?”
我就知道他会说愿意恭候,没到手之前,男人的耐心法儿, 没的可比。到手之后,男人烦你那劲,没理可讲。
其实,我在等.......
我终究还是坐在九尾的车里了,他摸着我的手殷勤的不行,其实,身为一个戏子,这双手少不了人摸,早就惯了,可就没今天这么不自在。
其实,日本人倒也干净,身上有股子香胰子味。
这个味道我在,‘一品堂’的老板身上也闻到过,是个斯斯文文的男人。
那天送胭脂来的不是伙计而是老板,我就知道不好。
结果,他给我跪了,给个戏子跪了,他说,主意都想绝了,同志们也都牺牲了,他死不要紧,可这城防布署图,得有人送出去。
他说,为了四万万同胞。他没喊我老板,喊了我同志。
后来,他让日本人给毙了,可街面上的人都传说他是自己找死.......
日本的宪兵部是老教堂改的。原来的威严还在,就是现在看起来阴森森的。
汽车驶进大门,路两旁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开车门的是个脑袋大肚子圆的矮胖子,留着人丹胡,还是罗圈腿。
那肚子让我想起师兄的女人。
这傻孩子,挺着肚子往外跑,还说什么大闺女上街不行,她个大肚子行。
抬回来的时候,肚子让人给抛开了,送她回来的人说,那两日本兵拿包烟打赌,赌她肚子里是男是女。
结果就这么让人给。。。。
她睁着眼没断气,强打着精神,嘴里嘟囔,可那声音太小了,师兄凑过去听,我凑过去听,大家伙凑过去听,她说:“是个带把的......”。然后,在师兄怀里咽了气。手里攥着的平安符,都让血给染透了。
唉!要是,我不撺掇她上街就好了........自从小桃红死后,我就开始撺掇她,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师兄大病了一场,病好了就离开了这园子。后来,这城里多了一位大刀侠客,终日里,神出鬼没专砍日本兵。
再后来,听说让大刀侠客让人抓到日本宪兵部给毙了。在这院子里吗?
跟着我的小血流又都回来了,这回竟然变成了小溪,在我身边欢闹流淌,那欢腾劲啊!有点吵。
我苦笑了一声,随着九尾向院子里走。屋子里影影绰绰的鬼影晃动。他会给我通行证吗?
门开了,一屋子男人.......
4.
天渐渐破晓,泛了浅白的天空还有几颗残星,云彩开始天边在聚集,像是浸了血,显出惨淡淡的红色。
轻雾弥漫大街小巷,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天空里沁着泥土的芳馨,被风一吹便渲染开来,飘进了每一个呼吸的毛孔中。
我裹紧了袍子,两腿打晃,到了快到了。
‘师傅’六跑过来扶我。
'程班主,你这是......'
‘别管我,这是通行证,城门就要开了,接应的人在城门外,过时不候,快走。六儿,东西带好了吗?”
“带好了师傅”六儿这孩子,又开始哭。
“程老板,我们背您.......”
那条的红色溪流不知何时,竟然汇成了河,从街巷深处跑来,起初是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直至清晰可辨,直至狂奔向我.......
“不用了,我自己个儿知道,我走不了了,劳烦大家伙告诉这天下人,我程晓玉,是个戏子不假,可也是堂堂七尺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