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见过宽粉儿一次。是在我和宽粉决定结婚之后。
他是一个如此老派的人,老派到,在真正认识宽粉之前,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是有同性恋存在的。
幸好他们俩都是比较有涵养的人,表面上客客气气的,老程在表达他的不理解和不信任的时候还比较收敛和委婉,宽粉也不断在内心告诉自己(不要跟老年人一般见识),不然那一回可能就要打起来。
五年之后,相安无事,可能当老程终于慢慢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男人是对哪怕是同床共枕的女人会有一丝丝的心动之后,今天的事恐怕又彻底粉碎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三观。
我们三个在一家非常安静的咖啡馆深处坐了下来。
宽粉儿一坐下来,就主动开口,陈述了他奶奶的病情,客客气气,有理有据地,分析了我们为什么会决定要一个孩子。
然后他说:橘子愿意配合我的这个决定,绝大部分意义上来讲,是她牺牲自己,成全我。很伟大,讲义气。虽然这是我们俩的事,但出于对你的尊重,橘子当然想提前跟你沟通。但是你一直没有时间。而站在我们的立场——确切的说,是我的立场上,我们也无法一拖再拖,等到你有时间听橘子跟你说件事为止。
这番话说的很冲,把事先不知情的责任全部推到了老程头上。我坐在一边,不需要说一句话,宽粉什么都帮我说了。
老程的脸随着宽粉儿的叙述越来越臭越来越臭。前面他显然不CARE宽粉的奶奶怎么样,他的脸上写满的是我还在他的公司做他的员工的时候,开会时有一个蠢货汇报得驴唇不对马嘴,他的那一脸“干我屁事”的表情。
老程阴沉得好像风雨骤来之前的城市。他在那儿坐了一会,可能打了一篇几千字的腹稿又撕了。然后他坐直起身子,不理睬宽粉儿,直接面对我。
这个时候他的态度已经很平静了。他平静的眼睛望着我,可是我被他看得心里一阵恶寒,忍不住发起抖来。
他说:你和他的决定,和我没关系。但是如果你事先跟我沟通,也许我会理解你的这个决定。更加有可能的是,我会告诉你,你们可以去医院做人工授精,甚至我可以给你出这笔钱。但是你没有告诉我。
他嘴角微微上扬:“我是没时间。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有无数种方法。如果非要我腾出时间来面对面坐着说,那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可笑的借口。”
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睛却丝毫没有离开我的眼睛。我的心虚、恐惧和委屈,全部被他看在眼里。
他说:喆原,咱们在一起很多年了,你应该很了解我。甚至有时候我觉得(他自嘲的轻笑了一下)我让你了解我太多了。你一定知道,我可以纵容你很多很多事,但是只有肉体出轨,是我绝对无法容忍的。
“肉体出轨”四个字,他咬牙切齿的吐出来。他的眼睛里浮现的那一抹凶光,我没看错的话,简直可以称之为杀气。
说完这句话,他就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向后靠过去,抬起一只手臂倚在沙发的靠背上。就仿佛决定扔掉了一个旧家具,心里感到轻松和畅快一样的对我说:“所以我只能和你分手。”
我说不出话来。
我浑身的颤抖已经太明显,宽粉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猜这个动作,对程贯中来说,可能也是“肉体出轨”的一部分。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的一瞬间,从垂下来的发丝间看了一眼我和宽粉握在一起的手,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
他吸了一口烟,看也不看我的说:“你一直强调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为了我的钱。当然这些年你确实也没要过我的钱。现在跟你分手是你的错,道理上来讲,我当然一分钱也用不着给你。不过我不是那种人。”
他站起身来,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把一千块钱拍在桌子上说:
“给你的分手费,这周我会让助理打到你账户上。”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几步就消失在这个无比昏暗的咖啡馆的阴影中。
我浑身抖得停不下来。只觉得一股仿佛艾尔莎的魔法一般非常冰冷的寒气,从心脏开始,急速的蔓延,直到我的手指和脚趾。
宽粉赶紧伸手抱住我,把他温暖得发烫的手捂在我的后脖子上。可是哪怕是一块烙铁也完全无法温暖到我由内而外的寒冷。
我猜我的脸色可能青中带白,非常可怖。宽粉低声狠狠的咒骂了一声:老傻逼。
但是他还是收拾了自己对老程的鄙视和不忿儿,真诚的对我说:对不起橘子。都怪我。
我坐在那儿抖了多久,我无从得知。宽粉也没有别的话来安慰我,他只是不断的重复着:对不起,橘子,都怪我。
这一句话。
最后我终于回过神来了,感觉我的心又热起来了,我的手指和脚趾也有知觉了。
回头一看,宽粉泪流满面。他可能觉得自己挺丢人的,就抹了抹眼泪,说:我非要让你怀孕,怀了孩子,我又让你受这种罪。说着眼泪又滚下来。
这么多年来,我和老程当然没吵过架。我是没资格跟他吵架的人。但是被他伤害的次数,却是多如牛毛。
无论收到多么重的伤害,只要是老程,我就哭不出来。这可真奇怪。
比如有时候他会一气之下把我一个人扔在寒冬腊月凌晨一点的外滩。比如有时候他会当街大声吼我,让我赶紧滚蛋。
每次我都哭不出来,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绝望。
和宽粉儿聊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宛若一个智者,他说:你只有面对那么一个人,他让你觉得委屈了,可你知道他疼你,你哭了,他会很后悔欺负了你,这个时候,才能尽情的哭出来。
当时我觉得非常猎奇的问他:所以你和细粉儿两个大老爷们是不是见天儿就梨花带雨的互相哭鼻子啊。
所谓“疼我”,可能也无关爱情。
眼下,这个时刻,我知道宽粉儿是疼我的。
结果我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一边哭一边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又不是你欺负我。”
我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咧着嘴哭,一边大声的控诉着程贯中的各种劣迹。还好这个咖啡馆放着很大声的音乐,人又很少,除了服务员都不敢过来之外,可能也没有特别的丢人。
我咧着嘴叫道:“你信不信,丫心里憋着坏呢。这么多年了,找不着借口把我踹了。终于找到了!我恭喜你啊,程贯中!想扔的东西终于扔了!”
眼泪和鼻涕都流进我的嘴巴里,我又合着口水一起喷出来。宽粉从来没听过我骂老程。我怎么可能骂老程呢?他可是我17岁那一年,一眼就爱上的人啊。
因为我从来不骂老程,宽粉也不太敢当着我的面骂老程。
因为我今天突然话匣子大开,宽粉也从战战兢兢到火力全开,一边帮我擦我满脸的不明液体,可能还有喷出来的鼻屎之类的固体,一边破口大骂。
他说:我就不明白了,一个破(马赛克)几百人的公司的老板,牛逼吗?牛逼什么啊?!你凭什么这么看不起我们一个这么好的姑娘啊?我们姑娘清清白白的跟了你,你他妈天天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还什么:我绝对不会跟你结婚的,你要是接受不了,咱们就分手。我(马赛克)他大爷,我(马赛克)他祖宗先人!要不是咱们这个姑娘没骨气,缺心眼,能跟你吗?!活该离婚,活该你亲生的孩子不喜欢你,活该孤家寡人!你说,丫对你好过么?
我咧着嘴大声吼道:好过啊,他对我好过!
可惜,吼完这一句,我突然安静下来。
除了眼泪还在连续不断的流之外,我安静如鸡。
当然了,老程当然对我好过。不然我会喜欢他十几年吗,不然我会跟他七八年吗。不然我能忍得了这么多的委屈,我能像一个隐形人一样的在他的身边,这么多年吗?
我是傻,我是没见过别的男人。但是也没傻到这个地步吧。
可是,老程对我好又怎么样。
他再也不会理我了。
再也不会低声笑着对我说:这个世界上,能这样坐在我腿上的女人,只有你。
我一言不发,眼泪流个不停。宽粉也停止了叫骂。他结了帐,把一千块钱留在桌子上,拉着我的手走。走了两步又拉着我回到桌子边上,把一千块钱塞进衣兜里,还说:妈的不要白不要。
宽粉搂着我回了家。他坐在沙发上,我躺在他腿上。
没有开灯,没有拉上窗帘。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霓虹。
我的眼泪仍然流个不停,宽粉也没有说话。他就像抚摸一只猫一样,用他温暖干燥的手不断的抚摸着我的头发。
后来我就在他的膝盖上睡着了。宽粉没有叫醒我,也没有抱我回房间去。他就在沙发上坐了一夜,彻夜抚摸着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