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意念灰
这一天上班,我简直长期处于崩溃的边缘,谁跟我说话我都想咬人。
通过无限的徜徉在“好孕论坛”,我得知了这条挨千刀的小灰线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意念灰。
我揣摩,意思就是:需要用意念才能看到的灰。
每当有人说:温喆原,有时间碰一下么?
或者是:Zoey,有看到邮件吗?
或者是:原原,去食堂吃饭吗?
我都在内心无限地咆哮。
“碰你大爷啊?!老子都测出来意念灰了!”
“邮件你七舅姥爷啊!!老子扣你一脸意念灰!”
“不吃饭!吃什么饭!饿死我和我的意念灰!”
俗话说,每当你最不愿意听见什么话题的时候,什么话题就会长长久久的萦绕在你耳边。
我的同事们大聊特聊怀孕备孕,已经聊了半个月了。
小A说:市场部的sherry今天请假。
小C说:她怎么一天到晚的请假啊?
小A一脸同情地说:她去医院检测排卵去了,怀不上啊!
小C惊讶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怀不上的人啊?我表妹她们大学有个女孩子,都打了好几个了。
小A叹了口气说:我当时准备怀我儿子,备孕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头——两年!
男同事小F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说:两年?!我跟我老婆才努力了大半年,都快疯了!
刚交上男朋友还没结婚的小C惊恐地说:被你们说的我都害怕了,我不会也怀不上吧?
小A吸了口豆浆说感慨道:想要的怀不上,不想要的怀得贼快。
然后他们都羡慕地望向了我,感慨说:还是像原原这样好,丁克,这些烦恼都没有。
我心虚不已,赶紧呲牙咧嘴笑了一下,低头狂吃我的杭椒土豆饭,掩盖我号称是个“铁丁”,其实“坏得贼快”的事实。
“好孕论坛”告诉我们,测出了意念灰之后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中了,要连测五天,每天都在加深,那才是真的中了。
我连测了五天,每天都在加深,于是在第六天请了病假,准备去医院验血。
直到这个时候,我都还没跟老程提起这件事。
我也没工夫去详细的担心怎么跟老程交代,我脑子乱糟糟的,满脑袋全是各种各样的念头,却又什么都想不清楚。
一大早抽了血,被告知下午才能出结果,我顿时就暴躁了。我是多么的焦躁,多么急迫的想知道确切的结果。但是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我心里清楚,这实在是躲不过的了。
我和宽粉百无聊赖地去医院附近的饭店吃饭,宽粉对我说:橘子,你心态要放平。头三个月国际上提倡自然淘汰,不合格的胚胎就会在这三个月自己停止发育,合格的胚胎就会顺利的成长。有还是没有,好还是不好,咱们都冷眼旁观就好了。无论这个孩子是真的来了还是怎样,咱们都要努力的消化和接受。
我闷闷不乐,也不理他。
宽粉说:我知道太快了,我也没想到居然真的一次就中了。不过。。。(他抓了抓头发说)我还挺高兴的,跟我奶奶没关系,是我自己,真的挺高兴的。
我生气的说:又不是你生,又不是你要绞尽脑汁去跟老程解释,你当然高兴了!
我很少冲宽粉发火。因为宽粉几乎从来没做过需要我冲他发火的事。
我和宽粉的婚姻,除了没有性生活也没有爱情之外,一段婚姻的方方面面都不缺。
有的朋友可能要问:逗我呢?没有新生活没有爱情,婚姻里还有啥?
那这位朋友一定没结过婚。
宽粉给我的婚姻生活,绝对算是完美。我们我们从来都是齐心协力地做家务,宽粉从来不觉得家务是女人该做的事。我们也始终在齐心合力的攒钱和花钱,不计较谁的工资应该全部给谁,也不计较谁买了价值多少个月工钱的鞋子包真是个败家老娘们。最重要的是,由于我的母亲和他的母亲是如出一辙的碎嘴又多管闲事,八卦又毫无立场,矛盾多得很,可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宽粉都是坚定的站在我这一边。
所以虽然我和宽粉没有爱情,我们却对彼此有很深的感情。
确实,很多次被老程伤的遍体鳞伤的我,连对老程发脾气的资格都没有、一股闷气憋在胸口,恨不得从22层楼跳下去的我,曾经无数次的想——如果宽粉是个异性恋该有多完美。
可是事情过去我又会冷静下来。
如果宽粉是个普通的异性恋男人,我难道就能忘记老程,爱上他么?
而宽粉之所以有可能是个异性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细粉儿生成了一个姑娘。
他还是会爱细粉儿,从产房的秤上目光交错,就再也无法相忘于江湖的细粉儿。
如果是那样,我们连一起生活的机会都没有了。
丫就可以去跟细粉儿一起生活,一起跟他妈妈吵架了。
宽粉儿面对着焦躁咋不安的我,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说:橘子,你别害怕,我会照顾你的,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的。
啊,没错。
哪怕是生孩子这么大的事,也不会改变宽粉儿是个非常可靠的人这个事实。
我莫名其妙的安心下来。踏踏实实的吃完了我的饭,准备面对下午的那个铁板钉钉的结果。
下午三点,第一千次到自助取单机器那儿刷单子的我,终于刷到了我的检验报告。早已通过“好孕论坛”充分了解了这张化验单上所有数据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含义的我和宽粉,一眼就知道,我确确实实是怀孕了。
我们俩堵住机器,面对着这张单子无限的发呆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我:
“喆原?”
我抬头一看,看到在这个地方,这个场景,这个时刻,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出现了——程贯中。
他一手牵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姑娘,站在那儿看着我。他眼神中闪烁着显而易见的危险的怒意,松开小姑娘的手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我身后的宽粉儿显然也有点慌了。他一个正经的老公,仿佛被人捉奸一样,局促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老程脸上挂着看似礼貌,实则怒火汹涌的笑容,貌似温和其实咬牙切齿的问我:你怎么在医院?不舒服?说着他劈手夺过我手里的化验单,看了一眼。
虽然他作为父亲面对这张化验单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但他在这种极度可疑的状态下,显然不会会意错“孕酮”两个字的意思。
正当我们三个人各自铁青着脸的时候,跟老程在一起的小姑娘跑过来拉着他的裤脚甜甜的叫着:爸爸爸爸,这个阿姨是谁啊?
老程笑着(比哭还难看)对女儿说:这是爸爸公司以前的同事,快叫阿姨好。
小姑娘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看到我身后站着的宽粉儿,可能就对我没了奇怪的敌意。她叫了声阿姨好,又对她爸爸说:爸爸爸爸,我是不是不用再吃药了?
老程敷衍道:恩。
接着他又强压着不耐烦和怒火,低下头对女儿说:爸爸要跟叔叔阿姨聊点事。让你妈妈来接你好不好?
小姑娘乖乖的点点头说好。
于是老程就径自走开去打电话,远远的我能听到他在电话里跟前妻争吵起来。小姑娘怀里抱着一个小灰象的包包,不说话也不走开,就站在我和宽粉前面。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程的女儿。
不但是第一次见,听到老程提起她,次数也少的可怜——除了知道她叫心儿、今年六岁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我常常忘记老程是一个爸爸,他的人生几乎和女儿没有什么交集。我甚至觉得,他自己可能也常常忘记自己是一个这么漂亮的6岁小姑娘的爸爸。
显然这小姑娘的妈妈不能很快的来接她,于是很尴尬的,老程和女儿坐在外面,等我和宽粉去看过了医生,四个人坐老程的车去吃饭,等心儿的妈妈到吃饭的地方来接她。
“爸爸,我想吃必胜客!”
坐在副驾驶上的心儿说。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小姑娘憋着嘴不说话。
她明明想吃必胜客,却又不太敢跟爸爸顶嘴。我仿佛看到坐在副驾驶上的人其实就是我。
老程看了她一眼,满脸又再次写满了不耐烦:“好好好,吃吃吃。”
然后他大声的嘀咕道:你妈就会带你吃这种垃圾。
心儿显然很不满她的妈妈无辜的受到指责,可是又不敢大声顶嘴,就很小声的对着玻璃窗说:“妈妈才不让我吃。”
只有坐在她身后的我听到了。
这顿早早开始的晚饭,从四点多开始吃,吃到快七点,心儿的妈妈还没来接她。小孩子在这里我们三个各怀鬼胎的大人自然无法聊任何事,程贯中的不耐烦越来越明显,简直就像钻木取火的木柴中间已经开始点燃了星星点点的火苗。
爸爸是如此可怕,心儿也并不想要呆在这里。当她不知道第多少次问:妈妈什么时候来啊,的时候,程贯中终于爆发了,他大喝一声:我怎么知道?!
可怜的小姑娘再也不说话了。她一言不发,饭也不再吃了,低着头坐在那儿,直到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一个跟程贯中差不多火急火燎、很不耐烦的女性,身穿漂亮的套装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程贯中的前妻。已经四十多岁的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干练和美貌,可是她的眉头间深深的皱纹显示她的暴脾气。她站在桌子前,没有看老程一眼,也没有向陌生人的我们打招呼,只朝心儿伸出手:走。
心儿如蒙大赦,抓起自己的小灰象包包,站起来就走。没有跟她爸爸打一个招呼,也没想起要跟我们俩打声招呼。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听到她小声的对她妈妈说:妈妈下次能别让爸爸带我看病吗?
她的话显然我们三个都听到了。程贯中只是满脸暴躁的朝母女俩的背影看了一眼,就不再理睬她们。
七点半,闹市区商场里的必胜客,正是人声鼎沸,小孩子满地乱跑的时候。我们仨好像沸腾的水中的三块冰。各自沉默了一会儿,程贯中简短又冷酷的说:换个地方。
我和宽粉儿好像挨骂的小孩子,一路跟在程贯中身后。
坐在老程的车上(这回换我坐在副驾驶),宽粉儿给我发了个微信说:橘子你放心,我不会让咱们的孩子这么可怜的。
我忍不住对着手机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