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

我能忆起祖父的便就是他嘴里含着竹竿做的烟斗,身着蓝色布料大褂坐在夕阳下安详的模样。幼时我总喜欢坐在祖父的身边,看着他从嘴里一口口吐出烟雾,从他高耸的颧骨一直飘到他稀疏的头发,随后消逝在暮色之中。

祖父喜欢在这时摸着我的头给我讲故事,我喜欢在听故事的时候望着天边渐暗的空色,最后山上的树都看不见,只剩下山黑黑的轮廓。

这样的夏天外面也有很多的蚊虫,那时候还没有蚊香,祖父用镰刀在山坡上割了很多草蒿,晾成半干半湿点着用来驱蚊。

在我记忆中祖父讲的漫无边际的故事和天边山黑黑的轮廓还有草蒿被点燃的味道是联系在一起的,像是不停萦绕在心里的梦境,会在某一天触碰到熟悉的事物突然醒来。

那时候我总以为天很近,抬起头来看,就在我和祖父上头。我问祖父:“故事中那些神仙是怎么从地上走到天上的呢,是用的梯子么?”祖父深深吸了一口烟斗,青蓝的烟雾从他鼻孔里吐出来,然后他一直看着烟雾慢慢地上升,才慢慢说:“神仙上天的时候不用梯子,神仙上天的时候身体会变得和这烟雾般一样轻,慢慢地随着风飘,最后就飘到他想去的地方了。”

我看着祖父用手指的方向,可能是天黑的原因,烟雾才飘一会,就看不见了。我那时候还小,还不知道自己想要去什么地方,只是看着祖父用手指指的那个方向久久都不肯放下。我认为祖父这个举动是有他所表达的意思的,就像庙里供的佛祖一样,手总是指向天上。后来祖父跟我说,他不是佛祖,他只是个最普通的农民,他指的是今天才播种的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芽。我点了点头,其实我是不懂祖父所说的,我那时还没有去上学,也不知道孔子所说的“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想我点头祖父总会舒心些。

后来我去学堂上学,也认识了课本上像孔子那样耳熟能详却始终没有见过的人物,便就换成我给祖父讲故事,祖父很喜欢我讲这些,就算是有些故事的情节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祖父说在他们那个年代上学很不容易,他懂事起就跟着他堂兄弟去山上放牛。他那时候也不明白上学到底是什么含义,就打小没去过学堂,后来他听说上过学的人很多都做了领导,去了外面的大城市,他还是在这山上放牛种地,一辈子也没见过山的那头是什么样子的。我想了想指着那绵绵不尽的山脉对祖父说,山的那头还是山,一座还比一座高哩,最后都连到天上去了。祖父却摇摇头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祖父总是在一边跟我说着一边编织草鞋,好像一刻都闲不下来。草鞋用的是山上割的草丝,细细的草丝铺满了整个屋檐,偶尔天边的暮色夕阳会带着橙红的光照过来,把草丝染成金黄的颜色。我有的时候说累了就不说了,坐在小板凳上远远地看着祖父,看看那些草丝在祖父的手上慢慢凝结成细长的草绳,再慢慢变成草鞋的样子。夕阳下祖父的手指变得很有节奏,连他身上经常穿的蓝色布料大褂也浮上了很好看的颜色。

我问祖父:“为什么草丝会从开始的绿色变成现在的金黄色呢?”祖父说:“每种东西到收获的时候就是这种颜色,像地里的麦子,像田里的稻子……等你看到这种颜色就说明你之前做的那些就该有回报了。”说完后祖父把编织好的草鞋整整齐齐地挂在屋檐下,然后随着风把草鞋吹得在他眼底下左右地摆动。

我那时候想,祖父心中是有属于他自己的颜色的,不是他常年穿的蓝色布料大褂。

再后来我们搬了家,祖父常来看我们,顺带用背篓我们带些青菜或是五谷杂粮,脚下还是穿着他自己编织的草鞋。我每次都问祖父:“这鞋穿着割脚不?”祖父却说:“不哩,舒服着,从小就穿这个,穿胶鞋还穿不惯哩。”祖父编织的草鞋我穿过,细细的草绳勒着脚踝像是碰到了刀尖,稍微动一动就割得生疼。

祖父每一次背的背篓总是满满的,他害怕青菜在路上被太阳晒焉了,总是用大树叶把背篓口盖着严严实实。祖父笑着对母亲说:“家里也没啥好东西,知道你们没有种菜园,拿些青菜给孩子们。”母亲总是唤我帮忙把祖父的背篓取下,让祖父坐下歇会。

有的时候天气太热,祖父喜欢解开那件蓝色布料大褂的纽扣,把它披在肩上,我无意中看见祖父突兀的锁骨上有背篓留下的印痕。便就问祖父:“肩头疼么?”祖父笑着用手搓搓印痕说:“要是肉肯定疼哩,这骨头都老了,没事”。祖父的肩头被手反复地搓得通红,红色的印痕也在他肩头慢慢地扩散,这些印痕在我臆想中慢慢变成一朵要撑开的花,好像只会开在祖父的肩头。

随着我慢慢地长大,记得祖父的事就更多了些。我记得祖父是喜欢笑的,在给我们送东西的时候,在和我们后生说话的时候,一笑起来脸部的肌肉全部堆积到颧骨下面,已白的胡子也随其炸开,露出一颗颗被烟熏黄的牙。不过这并不影响祖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祖父很少抽带过滤嘴的纸卷烟,每次总是随身带个装满旱烟丝的大袋子,叫我找些废弃的作业本纸给他卷烟。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给祖父帮忙卷烟,卷好了递给祖父,祖父用火柴把烟点着,然后我看着烟头慢慢变得暗黄,一缕烟慢慢飘散在空气中。

祖父还喜欢喝酒,每次到我们家的时候总得在饭前来上几杯,夏天是啤酒,冬天就是白酒。祖父喝酒的时候很有味道,用枯拙的手指钳着玻璃杯送到嘴边,眉毛微皱眼睛微闭轻轻地抿一小口,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然后说:“好酒”。

祖父患病时,好多人都说是祖父抽烟喝酒太多引起的。在我印象中祖父的身体还是很好的,在老家种了很多地,除草、施肥都是他一个人,有时候还给别人做些零工补贴家用,家里的屋檐下还储备着大捆的干柴,别人见了也都会说“这老汉,好身体呀”,可是祖父还是患了病。

祖父是去年年前在山上砍柴不小心摔了一跤患的病,医院检查说是大脑血管堵塞,情况有些严重。过年的时候祖父说他想回家,长辈们想着过年在医院呆着也不好,总要回去吃个团圆饭的,便随了老人的心愿开了很多药回家。和祖父一起吃团圆饭时祖父却吃得很少,要是往年后辈都要敬他几杯,但这次他吃了几口后就下了席,一个人坐在火炉旁烤火,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下了席坐在火炉前跟祖父说着话。祖父说,除了经常头晕以外也没有别的,毕竟人上了年纪;又说家里的地还没有翻犁好,开春了不好种粮食……

我嘱咐他说:“现在先养好病,要记得吃药,多吃些饭,等病好了再说。”祖父看着不停在他眼前跳跃的炉火摇摇头说:“不行了,头晕得很厉害,走路的时候脚下老是没劲,总是踩不到地面。”我看着祖父虚弱时抽动的嘴角和不停颤抖的双手突然想起小时候和我在一起编草鞋给我们背青菜的那个祖父,总是笑着擦擦汗,说不累。

祖父真的老了,如同我在慢慢长大一样……

过完正月十五我要去远于家乡的学校上学,临走的时候我又去看了看祖父,害怕祖父会冷,在家抱了几床厚被褥给祖父。我坐在祖父床前跟祖父说:“您在家里好好养病,等着我回来看您。”祖父点了点头。走出门外我又回头看了看祖父,祖父把头埋在里面,佝偻的背影曲卷在被子里像是要化作飞蛾的蚕蛹,要逃离自己居了数年的身躯似的。

祖父还是过世了,在我快放暑假半月前的样子。在祖父去世的前一晚母亲给我打了个长长的电话,说害怕祖父撑不过今晚……说父亲,妹妹,舅,舅妈都守在祖父的床前……

遥远的气息透着夜的黑传送到这个城市,本不想预料的事终究会发生,不管你事前做了任何多的设想。再次接到母亲的电话时是次日的下午六点。母亲说祖父是凌晨去世的,害怕我早上要上课就等到下午才打过来。

母亲又跟我说了很多,说祖父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进食,身上肌肉都萎缩了。我拿着电话很久没有回应,我想自己在这个大学里过得比祖父,父母亲要好。虽说不是锦衣玉食,但最起码三餐温饱。我可以说时代不同,我可以说我还有大把的青春去挥霍,但每想起这些,心中还是有些酸楚。

母亲问我能不能回来。我说怕是不行,还有半个月就要考试,课程很满,考不好会影响毕业。母亲说那就算了,就是你祖父走时还恍惚念叨你,没事,家里还有我和你爸,考试要紧。

我听得出母亲安慰的语气。我走出教室外看着深深的教学楼走廊一个人也没有,教学楼上空绯红的夕阳把我影子拉得很长,像是我永远会被埋在这座教学楼下一样。我是想着就这样祖父就没了,承载着从我出生二十多个年头的记忆在瞬间变得无比空荡。我还是没有见上祖父最后一面,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跟祖父说,我想说祖父你说对了,山外面不全是山,我这里是很大的平原;我想说祖父我懂得了草鞋为什么是金黄色,就像那时和你一起看太阳的颜色一样……

想说的总是还有好多,就是不知道祖父还会不会听见。我有的时候坐在这样的一个大学里想着祖父在最后念叨我名字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眼神,会不会像他抽一口烟喝一口酒那般安详?会不会祖父也在某个地方走了很远又回头看我,看着我乘坐的列车在重重山峦的穿越中离他越来越近?

暑假回到家中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近暮时的夕阳,相同的情景同样的天色让我想起祖父会不会像他抽烟时的烟雾一样,正在天上的哪个角落。有的时候看着一个穿着像祖父那样的蓝色布料大褂老人从远处走过来时,总以为是祖父回来了,走近了才发现并不是祖父,但却看着他穿的草鞋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突然记起祖父曾告诉我他是个草民,我当时笑着回问祖父,是不是编草鞋的人都叫草民?长大后我才知道我和祖父都只是草民,我们都有太多的牵绊,我们只能坐在某个暮色下等待着黑夜的降临,当我发现这黑夜下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才猛然发觉和祖父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已随着祖父慢慢离去,自己再也等不回来。

后记

草民基本上是我在暑假里的每个暮色下写完的,想献给我以草为生的祖父。笨拙的笔触每次只能写区区几百来字,像是和祖父在一起的时光在字里行间中重新组合又随着新生的字慢慢流逝掉。也就在这种流逝中我缓慢地写完了前四段,却在最后一段停留了很长时间,久久不敢动笔,总感觉祖父在天上看着我。我也习惯地抬头看看天,有时候是没有颜色的阴天,有时候是飘着一些灰色云朵的晴天。在这片少了我原以为会有的色彩的天空下,心中那些对祖父的怀念又化作萤草,来年在祖父的坟头绿得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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