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时已立秋,那人归来晚,黄昏不掩门。只拾点柴薪,拿出火石在灶头打火。薪节劈哩哗啦地绽开,火光在石灶中蔓延,衬着她的素净的面颜。
一袭棉麻的素色袍子,头上簪着一支桃木发钗,眉峰微皱,眼角不知是被烟雾呛的,空留着淡泪痕。她的眼眸望着灶火出神,依稀间,我仿若看到她眸光里的那团火,灼灼了整个人间。
家家户户都笼罩起炊烟,呼儿唤女的声音在村庄组成歌曲,谁家牧童早归来,谁家娇儿嬉戏蝶,全都在这风细柳斜山水田园间上演。而桃林旁的那栋茅草房子内,有一桌新伙新茶,有一妇人空倚门。
桃林的枝桠早已落光了叶子,她仅是回想好多个春天以前,她本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到了婚配的年龄。父母将她许给村里一户人家,那人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只有几棵桃树,一筐桃子算是礼聘。她本不如意,却也只好认了村里人家的命。
如果,终此一生安身于这个现世,也算拥有平实的幸福吧!哪里还能够兴风作浪,心比天高呢?
那天,在桃树之下,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摘了一个鲜红的大桃子给她吃。然后支支吾吾的从衣兜里拿出一件红布包着的物什,他让她打开瞧一瞧。呵,好一枚精致的桃木簪子。她低着头,脸上却是红艳艳的。只是这抹低头的娇羞,她的心湖里才算有了他,微澜潮生。
他慢慢的说道:姑娘,做我的娘子可好?她没应声,只点了点头。
在桃树底下,他忽然紧紧抱住了他。
每当她回想起往日种种,先是笑了笑,然后眼泪掉下来。这片桃林呀,是他们相好的地方,他们在春天挖了桃树苗,一锄一锄地种下。桃树愈长愈高,他归来的时辰年月愈来愈晚。
芳草细细与恨长,也不过,负她残春泪几行,他终是没回来过。
故事还得从头说起,那年,晋献公假道伐虢,从晋国上下抽调征夫上前线,她的男人也在里头。他们才新婚几年,她不舍,可是王命难违。她知道古来征战去的人多回来的人少,可她仍然期盼有一天,他还能站在桃树下抱住她,送给她一枚桃子。
直到有天传来了战争胜利的消息,虞国虢国都被晋灭了,她满心欢喜的等待他的归程。可是回到村里门口的,只有他的尸骸。那时她还不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含在大自然的荣枯里,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落花流水。这些,也不过是后世之人所作的注解罢了。
桃花开时春恨生,桃花落时春恨成。那个春天桃花林的桃花落得特别快,果子也没结多少。她见着他,山长水远的见着了,却是在几年之前的一场离别。她怨,她恨。这人间王图霸业,多少君王不以百姓为蝼蚁儿戏,所有功成堆砌下的都是累累白骨的奠基。你说那杀人者怎会懂得苍生呢……
她将他葬在村外的葛草从中,她唱悼歌:“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藤覆盖了一丛丛的黄荆,野葡萄蔓延在荒凉的坟茔。我的亲密爱人长眠在这里,谁和他在一起?独守安宁!
她唱:“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葛藤覆盖了丛生的酸枣枝,野葡萄蔓延在荒凉的坟地。我的亲密爱人埋葬在这里,谁和他在一起?独自安息!
她唱:“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他头下的角枕是那样光鲜,身上的锦被多么光华灿烂!我的亲密爱人安眠在这里,谁和他在一起?独枕待旦!
她咏:“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没有你的日子里夏天煎熬,冬夜是那样漫长难耐孤寒。终有一天我也要化作清风,随你上穷碧落下黄泉。
她吟:“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没有你的日子里冬夜漫漫,夏天是那样漫长尤感孤寂。终有一天我也要化为泥土,与你长命无绝衰。
后来,她老了。
葛草长得长又长,漫山遍谷都有它。那藤叶茂密又繁盛,黄鹂上下纷飞,飞落在她旁边的灌木上栖息,鸣叫得婉转而又清丽。这时黄昏到了,她拄着拐杖回到了村里,沿着那条她的男人曾经赴死的路途。
她忽就回首,这一生一世都在等他,好像才过了昨天一样,今朝就已面目全非。
当她再次启程,回到那桃花林旁空倚的房门,她是那一株行走的葛草,替仍旧耽溺在红尘路途上的他,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