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小镇新修了一座佛寺,唤作“东出”,前去参拜时,还未完全成型。
说是去参拜,其实对于本不信教的我来说,大抵也就是观摩观摩而已。
时值初春落雨,天空像淘过米的水,把混沌沉淀,更深更高处理应纯粹而透亮。空气总是水淋淋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种春风化雨入骨酥的感觉。不时有风,风起时,云影轻摇,风落定,山茶香止。
因为东出寺新建不久,天气又迫寒,所以寺里人并不多。然而冷冷清清之中,竟然也有种大隐于市的从容不迫,宁静致远。甚至有种机缘的奥妙,不是你来寻我也不是我去寻你,只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恰巧我也在你眼中。
东出寺门口矗立一块硕大的花岗岩,上刻小楷端庄,观音大士在细细密密的经文间静坐求法,两排白身金底的雕像直通正门,天幕阴云诡谲,大团炊烟色的藏雨云压制地平线上欲起不得的日光。携着一身潮气跨过木质的门槛,四大天王怒目而视,威严之下,你敬畏,同时心安,感觉自己被保护。
出了前殿,是前庭,前庭格局很大,尤其在这样天地相对悬殊的时节里,视野开阔,外加人烟稀少,格外清净。我喜欢这里的清净。很多时候,大部分寺庙会不间断的播放梵音或是时不时有撞钟声远播。可是如果梵音重重,那漂浮在空气中的声音就立刻有了形象,像蝗虫,遮天蔽日一样黑压压全朝你扑过来,钻进你的耳朵,掐住你的神经,把一字一顿都压迫在你的心脏上,让它无法节拍明晰地跳动。假使这个时候又碰巧有人撞钟,“咚”一声势如破雷,“隆——隆——”,冗长的余音相伴,像泡过水的牛皮绳,韧性惊人,久扯不断。我心中的佛寺就该像这里一样,不以外物加持,淡泊而寡欢。佛,理应注视万物而不语,扶助众生而静默。臂如现在,静听才有风声过松涛,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路过一个僧人身边,看打扮,大概是住持。他在打水,挽着袖子,用的是井。这一幕,我看了许久,也感动了许久。香火不够旺,万事都要寺里众僧亲自打理,住持也不例外。躬身汲水的住持有种无法言喻的亲和力,他用最古朴的方式,与他的东初寺一起,看守着贫苦而自得其乐的内心,不让欲望的野兽龇牙咧嘴。其实世人皆苦,一般人忍受苦难,耕耘苦难,所以我们善良;伟人苦中作乐,漠视苦难,所以成就辉煌;僧人相信苦难,领悟苦难,所以独得超凡洒脱。
我走进一个屋子,只能算得上是个毛坯,却被震惊。有光从为门预留的空洞里头进来,隐隐约约照射出四围满满的罗汉塑像,未塑金身。这八百罗汉在我面前,或站立或跏趺,或闭目或拧眉,或引逗仙鹤或默诵经文,微光之下,与世间,其乐融融。究竟是怎样的匠人才可以把这八百罗汉一一雕出,神态各异而又栩栩如生。我想象他一定有一双永夜一般漆黑而澄清的眼眸,埋藏在深深的眼窝。他握着一把刀,那么温柔地描摹着佛的眼睛,此刻,四目相对,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燃出月光般清朗日光般和煦的虔诚的笃定。心中有佛的人,必定会在某一瞬间化身为佛,绝尘脱俗。离开了金身的保护,泥塑的罗汉身上起了龟裂纹。我宁愿相信这才是佛原本的样子,他们理应是与众生苦渡的佛,不应该只能高高在上地保佑。引领,才应该是佛的态度。只有引领,才能抛弃一切成见,才能看破一切因缘业障,最终还世人一个尘缘之外的归宿。
忽然想起游颐和园的时候,也曾见过几座佛塔。自古以来,帝王好像都是信佛的,然而这皇宫中金闪闪的大佛,以我笨拙的眼光看来,怎么都透着一种不该有的禁锢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通常皇家的佛都不会像百姓供奉的那样慈眉善目。宫中的佛,自有他的庄严,是似笑非笑,似苦非苦,像是大爱,也像是无情。被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佛啊,最终亲眼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王朝的昌盛与落寞。宫,就是九五至尊一人的黄粱梦,这梦中,众人陪着他做戏,戏越好,看似情就越重,情越重,当局者越迷。佛,端坐这宫中,权倾天下,他注视;骄奢淫逸,他看破;宵衣旰食,他明了;布衣平民,他庇佑。然而,到此为止。一个亡了国的灵魂若要叛逃,佛能做的,也只有断了他西进的路。
我始终无法参透佛的奥妙,但我相信,一定有某一刻,他愿与我心心相印,与我苦渡,引我向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