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月圆圆;山头头,敲锣打鼓迎新娘。
巷子深,雾儿浓;红绸带,青灯游龙十里妆。
木栓落,纱窗关;万户街,童儿入睡莫惊铛。
采青薐……”
露水未干的清晨,已经有早起的孩童在街上吵闹,一边唱着歌谣一边互相追逐着拐出巷子,跑向更热闹的集市里去。
街边一家药铺里的当归一早起床,敲了敲掌柜卧房的门后发现无人应答,撇撇嘴,看来这个老头子又丢下铺子不知跑哪去了。仔细收拾好小院后将铺里的药材整理了一遍,当归拿起灶台上昨日里隔壁大娘送的烧饼坐在门槛上啃起来。
几个提着竹篮的小孩儿从铺子前经过,当中一个系着红头绳的小丫头见着当归,停下来向她摇了摇手中的竹篮:“喂,当归!”
当归听见后抬头招了招手:“嘿!春儿,你们这是要去堤边打笋吗?”
春儿笑眯眯地点点头,“是呀,阿娘说这几天的笋格外新鲜,不及时打回来就吃不上这么好的东西了。”弯腰看铺子里没人,狡黠地一笑:“掌柜又不在店里了,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堤边好了。”
当归犹豫了一下,面露难色地摇摇头回她:“算了,我要走了店里来人怎么办。”想起糟老头前些日子的嘱咐,提醒春儿道:“你们也小心一些,这几天说是山神迎新娘,别太晚回来啊。”
春儿一听立刻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边去追前面的那些孩子边侧身同当归摆手:“知道啦知道啦,当归你怎么跟那些爷爷奶奶一样,骗小孩的话都信啊。”说着就一溜烟地跑远了,原本当归还想再嘱咐几句话,见此也只能叹了口气作罢。拍拍自己脑门,果然是被糟老头影响了么,怎么自己也变得得神神叨叨的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晚上的天气确实有些奇怪,也不知道那糟老头到底在外面干什么,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唉!”当归扶了扶额,“到底谁才是长辈啊。”
是夜,凉风如许,黄昏过后,满月升上天空,白雾铺天盖地地从山中河堤里漫上石阶,吞噬掉翘角房梁,顷刻间整个小镇便都没入进了这浓雾中。
当归早早地闭了门户,正打算熄了灯睡觉,却听见焦急的人声唤着春儿的名字。一个激灵,她不由得猜道:“春儿那丫头不会现在还没回来吧!”想到小丫头顽劣的性子,暗暗咂舌,还真有可能。下榻打开后院的院门,只见得雾里春儿娘模糊的身影。
“李婶儿,你可是在寻春儿?”当归出声问道。
听见当归的声音,李婶儿先是惊了一下,回头见着是她,神色焦灼地答她:“是呀!先前和春儿一同去的那几个娃娃都已经回了,就是不见春儿。我寻思着那丫头一向调皮些,兴许再等等就也该回来了,谁知我这左等右等,眼看着都起雾了,还是没见着春儿那丫头。你说这雾这样大,要是她出什么事了可怎么好呀!”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当归一看赶紧劝慰她:“李婶儿你也别着急,这雾虽大,但春儿对镇上也熟悉的很,出不了大事。”看李婶儿还是着急得很,继续说道:“春儿先前说她要去河提那边,我去那儿找找,你先回家等着好了。”李婶儿有些担心地望着她:“可你一个小姑娘……”
当归笑着摆摆手:“别人不知道,李婶儿你还不知道嘛,我可是在狼窝里长大的,还怕会在镇上出什么事吗?”李婶儿有些犹豫的样子,最后还是应道:“行,那你一个人小心点啊。”当归点点头,转身提着灯就在雾中消失了身形。
雾气弥漫的河提一片死寂,看着有些渗人。当归咽了口唾沫,默念了遍佛祖关音玉皇大帝阎王爷后才上前去,声音微微发着颤开口:“春儿,春儿!”一阵死寂。
当归 壮着胆又往雾气更深处走了一截,微弱的灯光映在一旁的草垛里,似乎看得见一个人影缩在那里面。当归一喜,提着竹灯几步跨过去,叫了声“春儿”后伸手去拉那个人影,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当归却没来得及诧异,一旋身便跌入了一个药香萦绕的怀里。“掌柜!”当归惊呼出声来。
来人笑了笑应了声“嗯”后将当归放下来,“你怎的跑这儿来了,不是让你别乱走动吗?”说着顺手给当归整理了下她松散的发髻。
当归听他这么说,急急地又皱起了眉:“是春儿!春儿不见了,我是出来找她的!”说着她已带上了哭腔,“现在雾这样大,连个春儿的影子都还没看到,不会真出、出事了吧?”掌柜给她擦了擦脸,摇摇头示意她莫要心急,指着河岸上不远的一处草垛说:“看,她在那儿。”
当归一喜,正要跑过去却被他拉住了,回头看他,发现掌柜看着和平时很不一样。打理整洁的清秀面容上一双眼睛如古井无波般沉静、松散的青衣似乎有光晕浮动,长发披散未束,无风却微微飘浮着。当归觉得自己应该觉得他奇怪和陌生才对,不知为何竟生出了熟悉感,就好像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才对。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好像要苏醒过来,一阵一阵的浪涛涌向她,将她淹没在其中,她不由得闭上了眼。
……
“山神大人山神大人!快看快看我找到了什么!”当归听到一个小姑娘带了些气喘的声音从耳边划过。
“呵,你呀,慢点儿。”和煦的嗓音响起,这股熟悉感是怎么回事呢,当归想,‘哦,是了,是自己和掌柜啊。’
然后呢,现在是何时何地?
“山神大人,你看!是莲花灯哎。”当归看见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一双大手接过那个自己手中的灯,细细磨挲一番后把灯还给了自己,“这是幼童的引路灯,你把它拿走了,那幼童又该如何是好呢,嗯?”
“反正大人会带他们去轮回的,没关系嘛。”
“算了,你记得下次别再这么做就行了……我现在啊,没有供奉的信徒,也已经不比以前了。”
风声呼啸而过,当归看着黑夜中蜿蜒的河流在河灯聚集处同天际相接,含笑的山神提着灯笼一边打开忘川的通道一边为无法进入轮回的婴灵们指引道路,忽然想起了一切。
这是山神在引渡亡灵。孩童如同一张白纸,因此既是极善也是极恶,一旦死去,就无法凭自己的力量进去轮回,最终只有散灵这一个下场。山神便年年都会挑一个日子来为他们引渡,这一天却被不明真相的人族当做了山神娶妻。但那个时候的人族却是信奉着山神的,甚至为了这所谓的娶妻大办祭祀。后来,人族的信奉减弱,山神娶妻成了传说,就连山神的力量也在衰退,一场引渡就会让他睡上十天半月。再后来,山神也成了个传说,随之而来的是百年的孤寂。当归是山神庙前的一尊石狮,因山神的庇佑而生,她的寿数将近时,山神承诺她一定不会让她就此死去,所以,他就将她投进了人族的轮回道里吗。
“当归,当归,醒醒。”
当归闻声缓缓睁开眼,“山神大人?”
“嗯,怎么了。”
当归想说什么,突然被他手上提着的灯吸引了目光。
“大人!这不是引渡灯吗?”当归伸手抓紧了他的衣袖,“大人你又在引渡了?”
山神依然是浅笑着的模样,“嗯,已经到了时候了呀。”
“其实当归你以前虽然总说人族有多蠢笨,多脆弱,心里还是很喜欢人族啊。”看当归想反驳,接着说,“不然也不会大晚上不听长辈告诫跑出来找一个小孩子了,你觉得呢?”
当归有些不自在,但却没有忘记自己刚才挂念着的事。想问问他引渡的事和自己现在的人类样子是怎么回事,一拉山神的手,居然拉了个空。低头一看,她的脸色一变,那只袖口里的手几近透明。
啪嗒一声,一滴眼泪从她眼眶中滑落掉到了漆黑一片的水面上。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山神敛去脸上的笑意,看着身体越来越透明的山神开口嘱咐,“当归,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镇上的人都很和善,大家也都很关照你。铺子的事你也了解,王伯那儿还有我寄放的医书。总之……”山神俯下身抱住她,“照顾好自己,别哭鼻子。”
星光璀璨,两界相交处的界线逐渐模糊,莲花灯一盏盏沉没入忘川。当归闭上眼,她感受到抱着她的怀抱变冷、变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睁眼,入目是荒草丛生的河提,好像她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抬手,是一个小巧的狮子木雕。
好像还能听见那个温柔的声音说,“你又去捉弄村民,有这个时间不如让我来教你做木雕……你想要做个什么样子的呢?不如就按你的原型做个木雕好了,怎么样?”
她捂住脸,终于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
百年光阴不过弹指间,几个总角的孩童叽叽喳喳地来到山中,为首的一个发现一座破庙,招呼来同来的伙伴起着哄跑到那里面去。但在最末的那个小男孩却没有跟着一起跑进去,他蹲在一尊石狮前,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你……在看我吗。”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摇摇头跟上同伴。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那尊石狮的脸上流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